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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时珍讲求修身养性,平时极少生气,但生气起来也就不得了,全医馆的人都赶过来,没人说话,一片肃静,无论入室弟子、学徒还是伙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数十道目光注视着秦林。
“糟糕”,急匆匆赶来的陆远志,不停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珠,有心帮秦林又不知如何启齿,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对身边关系好的师兄抱怨道:“秦哥不晓得太师父最恨拿炼丹修仙来骗人?唉,都怪我没和他说清楚,现在可怎么是好!”
张建兰则缩在李建方侧后,一张本来还算端正的脸因为幸灾乐祸而变得扭曲难看,白敛和他用目光交流,两人得意之极。
嘉靖年间丹道盛行,道士邵元节、陶仲文等竟以方术官至礼部尚书,陶仲文还一身兼少师、少傅、少保,胡说什么有病不需要医治,炼丹修仙就能长生不死。
太老师李时珍以发扬医学为毕生之任,最恨巫蛊迷信和炼丹修仙,在武昌楚王府任奉祠正以及京师太医院期间都与妖道相斗,无奈朝廷显贵们相信妖道,李时珍正宗医学反而不受欢迎,只能回到蕲州家乡行医济世,连毕生心血凝聚的《本草纲目》也迟迟无法出版,叫他如何不痛恨蛊惑世人的丹道方术?
李氏医馆是严禁炼丹方术的,如有发现必定严惩不贷,轻则严加申斥,重则逐出医馆。
秦林竟敢怂恿李时珍最心爱的孙女开炉炼丹,岂能有好下场?
张建兰不久前因搞错青蒿的事情声誉大跌,自知犯了众怒,他本有点小城府,这次就没有跳出来,而是第一时间去通知李建方。
李建方见秦林触怒父亲李时珍,暗自心喜之余有做出痛心疾首的神情,望着秦林说:“秦贤侄啊,歧黄之术才是济世救人的正道,左道方术是要不得的,轻则害人害己,重则误入白莲邪教一徒,万劫不复啊!”
秦林心头怒意渐生,李建方表面上好像是在教育弟子,实际则一口咬定这是左道方术,而且话中意思还有意无意的往朝廷严厉查禁的白莲教上引,存心要把我一棍子打死啊!
加上那天李建方说的什么“谨守本分”、“毋生觊觎之心”、“切勿得陇望蜀”,秦林联系前后就知道李建方很不愿意自己和青黛的关系过于密切,不过细想李建方只是青黛的三叔,他为何有这种立场呢?
庞宪也赶了过来,看着乳钵、药碾里剩的硫磺和黑石脂,心头是咯噔一下,朝着李时珍施礼道:“启禀师父,秦林年轻识浅,不知轻重,瞎胡闹也是有的,小孩子玩闹而已,似乎不必深究。”
李建方脸色一沉,淡淡的道:“惩前毖后方能以儆效尤。”
秦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旁若无人,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李建方恨声道:“这小子,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张建兰闻言眼珠一转,知道师父动怒,登时喜上眉梢,跳出来指着秦林道:“姓秦的,你刚来医馆没多久,就敢目无尊长!朝廷刚严查白莲邪教,你就在医馆开炉炼丹,我看你存心要给咱们医馆遭灾惹祸!”
秦林不屑一顾的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的问:“谁说我在炼丹?”
“硫磺与黑石脂在炉中煅炼,不是炼丹,难不成还是烧瓷?”张建兰说罢自以为得意的连连冷笑。
秦林冷冷的道:“真是愚不可及,如果把硫磺和黑石脂放在炉中烧就是炼丹,”那把你放进炉子里还成烤全羊了?”
李青黛起初被李时珍突然这么一凶,从来慈蔼的爷爷竟然发怒严责,委屈得大眼睛含了两包的泪,直到这会儿听秦林说得尖酸新奇,登时破涕为笑,“秦师弟哪儿是炼丹呢?他说要用黑石脂做笔,现在烧的就是笔芯。”
啊,不是炼丹?众人面面相觑。
秦林朝李时珍恭恭敬敬的拱手为礼:“启禀太师父,这是徒孙用石墨做的笔,不需要用墨水,线条可以极细,是给青黛绘制精细插图用的。”
丹丸一般是搓成小圆球,秦林用硫磺和黑石脂弄的却是细条状,倒是和笔相近,听青黛、秦林都这么说,李时珍立刻就信了七成,神色变得和缓,点点头道:“若是做笔自然无妨,不过从蒙恬制笔开始就是削竹为管、毫毛为锋,以黑石脂为笔却不曾见。”
李建方也觉得自己武断了点,但面子有点下不来,兀自强辩道:“秦林,你说是在做笔,若能写出字就算你说的实话,如若不能,就是虚言欺诳。”
这有何难?秦林将窑中烧烤的笔芯取出,待它慢慢冷却。
陆远志倒有眼色,已取了白纸过来。
秦林也不废话,直接捏着笔芯在纸上写出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八个字,铅黑色的字迹在雪白的纸上分外醒目。
至此众人再无怀疑,李建方羞恼之余,狠狠的瞪了张建兰一眼,碍于父亲在此又不便发作,憋得好生难受。
张建兰和白敛则垂头丧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师兄弟们的讥笑声传入耳中,闹了个面红耳赤。
青黛是最高兴的人,她画图经验丰富,一看这东西就知道用来绘图有多方便快捷,捡了根笔芯在纸上写写画画,白皙的手掌沾满了笔芯的黑色粉末也不管,娇美的脸庞笑得犹如夏花般灿烂动人。
李时珍是知道孙女画图有多辛苦的,无奈年纪老了没法做工笔细画,儿子们又各自有事帮不上忙,只好让孙女接手,有时候青黛连夜挑灯绘图,他也是心疼不已。
现在有了更好的画图工具,李时珍朝着秦林连连点头:“你果然没叫老夫失望,嗯,不错不错!”
秦林笑道:“就这么写还不算方便,还能更进一步。”
他让伙计们把炮制药材的剥皮小刀弄弯,做了个刻槽子的工具,又拿根小木棍从中间剖开,用工具在中间一推就刻上槽子,把笔芯放在槽中,两片木头合拢粘牢就成了完整的铅笔。
“喏,这样既不会弄脏手,还能随时用小刀和砂纸修整笔尖,笔迹粗细随心所欲。”
秦林教青黛使用,众人见猎心喜各自拿起一根在纸上乱画,都觉着这东西虽然不像毛笔有苍劲有力的笔锋,可掌握线条实在容易多了,画草图什么的实在方便。
毕生心血凝聚的《本草纲目》可以有更加精美细致的插图了,李时珍心情极好,捋着花白的胡子,看着秦林的目光越来越慈祥。
青黛兴致勃勃的用铅笔画着板蓝根,她不会用铅笔,还是像握毛笔那样将手腕悬空,头一次使用发力不当,一不小心就把线条歪到旁边去了,小嘴瘪起,懊丧道:“哎呀,我怎么这么笨,叶脉又画出头了。”
秦林笑笑,问众人:“有粗面包,呃~肯定没有,拿块干馒头给我吧。”
陆远志跑得最快,乐呵呵的拿了两只大馒头来,另外还端着碗豆浆:“秦哥想是饿了,可惜早上的包子都吃完了,不过今天的馒头还筋道。”
秦林没吃馒头,而是把它放在烧热的土窑洞口,很快就被烤干了,掰下小半块,在青黛画错的地方轻轻擦拭。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墨迹竟然消失无踪了!
也就是说,用这“石笔”画错、写错的地方,是可以修改的!
青黛乐呵呵的,宝贝似的捏着石笔,喜道:“这东西太好了,有了它,要画图什么的不知多好使呢。”
李时珍摸摸孙女的头,笑着说:“只一点不好,就是不能用来写借据,否则别人把字迹擦掉,十两银子给你改成一百两,那就有得官司打了。”
弟子们哄堂大笑起来,这位太师父可不常开玩笑的,今天显然心情极佳。
李建方也在旁边无可奈何的陪着笑脸,不过李时珍不准备就这么放过他了,老脸一板,怒气冲冲的道:“今后有什么事情先搞清楚再说,信口开河,人云亦云,还有没有一点儿心性定力?我看你就算去了太医院也够呛,倒是不去才好,免得替老夫丢人!”
李建方把脑袋深深垂下,此时已渐渐害怕起来,头一次误用香蒿,第二次冤枉秦林,两次都和他有关,情知父亲已深为不满了。
旁的倒也没有什么,父子之间再怎么严责也不丢人,便是学生们瞧见了也只能说李建方孝敬父亲,李时珍耳提面命,父慈子孝而已。
可李时珍话里意思竟是不太想这个儿子去太医院供职,明白这点李建方就冷汗滚滚而下,打湿了后背——他近年来一切的努力都是朝着太医院进行的,要是父亲真的改变了主意,那可什么都完蛋啦!
好在李时珍也知道这个儿子医术其实极高,只心性修为上还差了些,见他羞惭不语也就不再责罚,冷哼了一声:“自己好好想想,我辈医者该有何等心境。”
说罢又温言对秦林道:“老夫瞧你握笔与常人不同,想是这石笔该当如此用?这东西是从何处学来的?”
“是弟子在武昌见一个红毛鬼用的,揣摩道理自己仿制,倒也不差。”
李时珍点点头,南方沿海红毛夷人不少,近年来沿长江进到内陆的也有几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什么自鸣钟、红夷大炮,这小小石笔就微不足道了。便说道:
“你尽快教青黛怎么使用,你教她画图,她教你医学基础,你二人正该互为师友。”
哦耶!秦林心头大喜:老先生你太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