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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改换门庭之后,陈炯明的人生有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他在上海的租界有了一幢花园洋房,房子不大,但在寸土寸金的租界,还是让陈炯明心虚不已。他从一个没有多少薄产的‘国党’高官,一下子成为了准上流社会的一员。
另外,他还有了一辆在他名下的汽车。
更怪异的是,邻居发现,守着大房子的新搬来的邻居,竟然只有两个大男人在家里,不知道房子打理要女佣,修剪花草要花匠的吗?
从王学谦的办公地点出来不远处就是布道路上的三一教堂,陈炯明抬头仰望高达的八音钟塔,祥和的赞美诗钟声响起,惊起一群暂息在钟楼上的白鸽。而心头却是空落落地,忽然间好像有点感觉累了,似乎他转悠了一大圈,忙的飞起,等到短暂的停顿之后,却发现自己竟然被时代所抛弃了!
巨大的落差让他有种不寒而栗的紧张的慌乱,低头上了汽车。
搬家才一两天的功夫,迎来了第一位客人,对方饶有兴致的看着客厅的摆设,不时的看一眼客厅大落地窗外花园的景色,似乎有点不忿。这房子根本就不适合陈炯明,偌大的花园里,死气沉沉的,一点人气都没有,白瞎了这么好的房子。
“于老弟!”
“竞存兄。”
来的是于右任,已经很少在‘国党’露面的元老级人物,在上海专心办学。陕西人,说话一口关中的豪爽味道,说是稀客也不为过,因为两人几乎没有来往。
于右任也觉得开场挺费劲,但受人之托,不得已而为之:“你这沙发不错。咖啡也很好,不过我没有吃出来是哪儿的产地?”说完,于右任端着咖啡微微往上抬了一下,表示自己很满意。
对于脸皮如此之厚的于右任。陈炯明的嘴角扯东了一下,表示非常无奈。他知道自己的弱点,不善于言辞,可于右任的文采,口才。都是过人一等的人物。他自认在这方面不是对手。这时候,邱明达偷偷地拉了一下陈炯明的衣袖,后者心知肚明地退后了两步,就听到邱明达抱怨道:“叔,这人谁啊!谱太大,说家里的茶叶是榆树叶子,有一块大洋一斤的榆树叶子吗?”
陈炯明无力道:“你给他端上来的是咖啡?”
“是他自己弄的,我当时说茶叶没有了,只有‘洋中药’,黑不拉几的。闻着倒是挺香的……不过煮咖啡的那个壶不太好弄,都是他一个人在摆弄。”
“他摆弄的时候你都看清楚了?”陈炯明有点诧异,他的这个副官,其实就是一个村子的晚辈,叫叔也合情合理。只是,这家伙平日里不太勤快,没想到今天改性子了,难得。
邱明达摇了摇头:“没看明白,好像挺复杂!他还抱怨家里面没有牛奶,也没有砂糖。尽糟蹋好东西。好不容易翻出来一包红糖,他还不乐意了,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村口的二傻子。”
“没眼力界的东西,平日里好吃懒做。不知道学着点。”
陈炯明感觉自己也挺丢人,怪谁?只能是怪自己,当督军的时候没怎么享受好东西,导致连他的副官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邱明达表示很无奈:“叔,我们连肉不经常吃,学这些玩意您还舍得让我去洋人开的餐馆吃饭?”
“洋人开的餐馆做的饭菜不好吃!”陈炯明想了想。说出一个他认为很正确的理由来;另外一个理由是贵。
“尽用这些话来对付我。”邱明达无助地抗议。
遇到这么没有眼力界的跟班,陈炯明也只能表示无奈了,扭头走向于右任,面对面坐下,感慨一句:“没想到他们连你都请动了,这两年听说你安心办学,不大参加政治上的事了。”
“正因为办学,才来。”于右任表示很忧伤,民办高校日子难过啊!至于学校的名称,在后世是很牛叉的一个学校,复旦。
陈炯明笑了,笑的很吃力,因为理由很牵强。
于右任不悦道:“很好笑吗?当初我的老师提议办学,资金都是我去找来的,可是前十年,毕业的学生不到一百。你知道这对于一所大学来说意味着什么?每四年才能招一个班级,这比私塾都看着恓惶,白瞎了当初买下的那么一片好地。”
陈炯明表示奇怪,好地是用来种粮食的,和办大学有什么关系?
如果王学谦坐在对面,肯定会欣喜道:“恭喜你,精英教育的大方针没有错。”
可于右任并不清楚精英教育,反而是一肚子的苦水。在上海滩,有民气的学校实在太多了,民国最被人用人单位看重的不是国立大学,也不是私立大学,而是教会大学。
圣约翰、齐鲁大学、东吴、沪江……
民国排名前五的教会大学,上海附近就有三所,圣约翰,东方哈佛;东吴,法学圣堂;沪江大学从民国六年开始,毕业证竟然伤心病况的变成了美国弗吉尼亚州立大学的毕业证,也就是说,这所大学的学生只要不太傻,能够顺利毕业,等同于留美学生的待遇。
这样的学校就不说了,教授都是美国常青藤毕业的博士、欧洲著名大学的学者。杜威、罗素来上海讲学为什么去了圣约翰;爱因斯坦来上海讲学为什么去了沪江?
这就是很好的说明,这些学校牛逼,牛逼大发了。
反倒是后世上海声望最隆的大学复旦,却成了受气的小媳妇,甚至地位还不如小媳妇,比通房丫鬟都不如。
当校董的自然不肯说自己的学生在求职道路上处处碰壁,可实际上也差不多,前面说的三所学校,毕业之后能在大学找到职位。最明显的就是在洋行大公司找到高薪的职务。比如说圣约翰,毕业之后去大银行找工作,几乎很少有被拒之门外的,月薪一百五十块大洋起。和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生一个价……什么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复旦毕业,一个月的月薪只能是人家的三分之一,还一年培养不出几个学生。并不是于右任等人没想办法。而是找不到好学生。
如果国立东南大学的校长郭秉文在场,一定会深有同感。
不仅仅是找不到一流的学生,连一流的教授都不搭理这些学校。感情老失落了。
当然,出校门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并不能确定一个人的人生。
人生很漫长。需要一辈子的努力。
这些大道理,读过几年书的人都会说。可问题是,出门就输一半,就和跑步比赛的时候,起跑的时候摔一跤,而且还是脸先着地,是一个道理。于右任决定改变这种恶性循环的教学环境,聘名师,树名校风范。可惜,手头太紧。施展不开。他要是有王学谦的财力,没说的,民国没有的,去欧洲请,去美国请。可他连国内的知名教授都请不起,比如说胡适,一年的薪水三千大洋左右,承受不起,太贵。
对于于右任来说,最理想的当然是物美价廉的。比如说不花钱就能办大事的那种。
要不是章太炎找来,他还真的把这位爷给忘记了。并不是说章太炎在民国的名气不够大,而是请这位爷出来讲学,并不容易。论名气。章太炎是和梁启超一个级别的大拿,功底也在伯仲之间。可要想请章太炎,砸钱没用。章太炎压根就不缺钱;给荣誉,于右任给得起吗?没有能够打动人家的东西,只能等着天上掉馅饼。
而这个机会,正好来了。章太炎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或者哪根筋没别过来,自打孙大先生灰溜溜地给赶下非常大总统的宝座,逃到上海之后,他一直想要找机会缓和孙大先生和陈炯明之间的关系。这个想法一度让人觉得天真到可怕。
章太炎可能觉得自己一个人的面子不太够,找了不少人。当然找人也是要看身份的,至少要在‘国党’内说话有人听的元老,于右任就是其中一个。
也是被逼到这个份上,于右任答应下来,不过提了一个条件:甭管成不成,让他去复旦讲课,三年。章太炎是民国有数的国学大师,要是能来复旦,绝对能够引起一波报考热潮,换句话说,章太炎坐镇复旦,复旦就火了。
可章太炎不干,老头子年纪大,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过活三年,这种咒自己的话,也就章太炎这类毫无顾忌的人会说的出口。
于右任说:那好,就一年。
章太炎还是觉得亏得慌。
于右任最后发狠,半年,不然,爱谁谁。
最后,章太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
这其中的曲折,让陈炯明听得如同云里雾里一般,随口问了一句:“你办的那个大学前后投入了多少钱?”
“第一期十多万大洋,买地。在江湾那地方,大……就是偏了一点。”好在不是买的河滩荒地,于右任的底气至少比南开的张伯苓要足一点,但也仅仅是足了那么一丁点。
“后来断断续续的,加起来有三十多万吧!”
这个答案真的不算太理想,国立的大学教授,待遇最好的北大,一共有二十多位,月薪一般是二百起,最多的有五六百。如果复旦按照这个工资给,还敢请这么多教授的话,募集的教育基金还不够教授和职工三年的薪水。
所以,这方面于右任觉得自己很吃亏,不敢太铺张,紧着花,才能细水长流。
可陈炯明压根就没想这些,而是若有所思道:“怪不得我在闽南的时候,办的大学没有成功。”
于右任陪着小心问道:“你当时筹备了多少钱?”
“五万?”
“五万能干啥。”
“不少了,五万大洋,能让多少老百姓吃饱?能买多少斤粮食……”
于右任有些心酸,他和陈炯明压根就不在一个频道上。他办的好歹还是大学(私塾级规模),虽说是民办的,哦,不,是私立大学。可瞅着陈炯明的做法,这货压根就没办大学的意思,而是本着大食堂的宗旨去的。这都能成事。像他这样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该去撞死。
不办学,不知道办学难。
看看南开的张伯苓,二十年耗在一所学校上。终于在一年多前有了些许的起色。主要是南开阔了,怎么阔的,听说和王学谦有关系,后来还有江苏督军李纯死后一部分遗产捐献。总之,南开阔了。学校名气就直线上升,可其他私立大学没有这么好的命,只能苦苦挣扎。于右任就是其中之一。
“说起办学来,不得不说你大老板。”
“什么大老板?”
“就是王子高,在上海滩都这么说。阔气,敞亮,这个办的叫一个漂亮,两百万投入,浙大一下子声名鹊起,据说去年一年的投入是一百万。还追加了二十万英镑购买仪器设备,成立了工学院,物理研究所,还弄了一个天文望眼镜。太任性了,这那里是办学啊!烧钱也不为过,不过我算是看出来,要办名校,王子高的路,用钱挖人。你知道国立西南大学的校长郭秉文吧?王学谦的校友,这位老兄也够可以的。刚筹备妥当,一个大学三个学院,经济学院的教授都让王学谦给挖走了。差点急的没上吊,不过这人也是运气好。天天堵着王学谦的家门,最后拿到一笔钱,据说不老少,还修起了教学大楼。”于右任自打说起办学就滔滔不绝,主要是牢骚居多。
陈炯明却不明白了:“你到底是幸灾乐祸,还是羡慕郭秉文?”
“羡慕。至少郭秉文还能筹备起值当王学谦挖墙脚的经济学院,复旦要是有这么好命,我也天天堵王学谦的家门,狠狠的捞一笔。这样教学楼有了,还有富余不少,请教授的钱也省下来了。”
“你买地之后,连教学大楼没每起?”
“要有钱,我能不起大楼吗?这不是重点。”于右任感慨生不逢时的同时,也有点期待:“不过,王学谦也给我们扫清了一条办学的思路。”
“什么思路?”陈炯明虽然也办过大学,但以失败告终。不过他很好奇,在于右任这种前辈面前,他显然是个新手,不合格的新手。
“挖人。”于右任感慨道:“教会大学就不想了,我准备去南洋公学挖人。”
陈炯明惊呆了,良久,才磕磕绊绊道:“你好像就是南洋公学毕业的啊!”
“没错,能挖的也就是母校了,不过这属于人才流动,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于右任底气十足的说道。
陈炯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无耻?于右任是在为民族教育而奋斗,不为名,不求利的,还往学校里搭钱。可做到这些事,让陈炯明看不上了,尽都是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堂堂正正的办名校吗?他也不想想,名校,哪所名校不都是用钱堆起来的?
心里存不住事的陈炯明,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你来就跟我说这个事?”
“不是,章先生找我让我说和你和孙先生之间的关系,毕竟……”于右任眨了眨眼睛,直白地让陈炯明都觉得不要意思了:“估计我要是这么说,在你这儿连喝咖啡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扯些没用的,待上两个钟头,不管是你赶我出门,还是送我出门,都没事,我的承诺办到了,章先生就要履行他的承诺……”
“你就一点没有话事人的觉悟?”陈炯明语气有点冷淡。
于右任啧着嘴,笑道:“对,你就这宁死不屈的脸,我都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
陈炯明很烦,他发现自己一下子成了‘国党’非常紧张的关键人物,不管有没有联系的人,都往他的跟前凑,躲都躲不开。
好在谈判一天之后在银行公会新建的马厩边上的跑马场进行,陈炯明很诧异的是,见到孙某人对方竟然笑了,一开口就是:“竞存,你能来我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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