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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在九月,鹰飞草长。
江畔,滩涂,秋风吹过黄土与沙,响彻在空旷的天地间。
一只胖大鼍龙,缓缓伏于一土坡上,荆棘从中,张开布满锯齿利刃的大口,以一双满怀敌意的黑黄眼珠戒备万分地瞪过去——
只隔丈许,一个人安静地立在一旁,不为所动。
或说是个野人,衣不蔽体肤色黝黑,胡子拉渣头发老长。
或说方殷,方道士。
正是一曰不见如隔三秋啊,只似一夜之间,方道士唇上颔下的胡须如同雨后春笋般刷刷地冒将出来,虽说疏而不密,也是黑粗硬直生命力顽强。当然方道士是一个纯爷们儿,老大不小了长出胡子来也不奇怪,只是岁月匆匆雨雪风霜,使得方道士此时不似是一个道士也不似游方道士,正是一个大大的野人,原始人!
整个人是又黑又瘦,衣服破得没了模样,面目污脏披头散发,叫花子老大做了一回小道士现下是真正长大了,仍不过是一大号儿叫花子。方老大看着大鼍龙,丈许长,鳞甲威伍神情凶恶的大鼍龙,就像是看着一个怪物。当然于大鼍龙而言,方老大才是一个怪物,这个不速之客闯入自家领地已经很长时间了,就一直在那里不知死活木头一般地立着,大鼍龙已经很生气了:“呼噜噜——”
一般大鼍龙这样叫的时候,都是威胁以示警告,譬如方道士这样的弱小动物应当知难而退了。可是方道士不退,方道士不但不退,还冷哼一声表示不屑:“土老帽儿,乖乖呆着,看好你的蛋罢!”是的,大鼍龙又叫土龙,土婆龙,便叫大鳄鱼也是可以的,谁个又是土老帽儿了:“呼噜噜!呼噜噜!”
可说不知死活,这物绝不好惹!这正是一只母鼍龙,若非是要看顾好自己的蛋,早冲了过去将方道士撕碎,生吞活吃了!当然方道士也不是活够了想要找死,方道士这是闲得蛋疼了:“不许叫,不要闹,你瞧小土鸡有多乖,多么听话。”小土鸡瞥过一眼,当下别过头去,大叫一声以示强烈抗议:“咕啾啾!”
小土鸡不是鸡,小土鸡灰羽白肚,是一只燕鸻。这家伙是一点儿见识也没有,便起个名号也是格外难听,小土鸡也不理他,只管看顾好自己的蛋。鸻,大鼍龙,只隔丈许,二者是和平共处秋毫无犯。当然小土鸡是警卫员,当然土老冒儿是保护神,当然对于方道士这个第三者谁也不喜欢:“呼噜!”
便是一声咆哮,大鼍龙蹿了出去!
一张血盆大口,露出刀剑般交错的利齿,拦腰咬下!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这家伙极为讨厌,是时候给他一点教训了!
“哈哈!”方道士飞身后跃,轻巧闪开:“土老帽儿,过来,过来抓我呀,哈哈!”
大鼍龙怒不可遏,当下闷头穷追,猛咬,动作快速攻势凌厉,全不似看上去那样臃肿笨重:“咔!咔!咔!咔!”巨口开阖如剪,牙齿交错直有铁石之声,一时间飞沙走石声势猛恶,方道士全然不是对手:“哎呀呀!好厉害!哈哈哈哈!”那是怪叫连连,猴子一般坡上坡下来回跳跃,犹自嘻皮笑脸左右挑逗——
这家伙是个胆小鬼,而且是极为阴险,大鼍龙上坡下坡都是十二分的费力,一时也是追不上他,直累得张着大嘴呼哧带喘:“要是在水里,他就死定了,可惜了!”土老帽儿是这般想,方道士也是这般想:“大好一条江,洗澡也不成,可惜了!”
“咕啾啾!咕啾啾!”小土鸡忽然大声惊叫,声音急切!土老帽儿正是左右为难,欲将回返心又不甘,闻声立马儿掉头,嗖嗖嗖嗖闪电一般往回爬去!方道士哈哈大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好不好,教你乱跑,哈哈!土行孙,土行孙来了!”
土行孙不是一个,而是十几个,十几个灰蜥蜴埋伏多时垂涎已久,眼见大鼍龙离开藏蛋之所,当下群起攻之!这是蜥蜴军团,四面八方围至,灰黑色的身子细长的头尾,一个个儿长有尺余:“咝咝——咝咝——”血红长舌吞吞吐吐,小土鸡连连跳叫猛啄一气,奈何对手太多,顾这顾不了那:“咕啾啾!咕啾啾!”
“呜——”土老帽儿挟一股恶风杀到,摇头摆尾喀喀狂咬,已是暴怒!蜥蜴军团自不与之正面交锋,当下一哄而散,瞬间隐于四下沙石草木间。此为闪电战,只转眼之间便已结束,蜥蜴军团小胜。但见沙土之中一枚蛋破,黄白液体缓缓流出,其间一团黑色事物微微颤动,形容凄惨。土老帽儿静静地趴在那里,胖大肚皮一起一伏,似是气得不轻。
那是小鼍龙,小鼍龙就快出世了。
很快,一眨眼间。
时于午后,天光下微风里道道碎裂声起,细微而密:“咕咕咕——咕咕咕——”
一个个的小脑袋于裂壳中探将出来,一只只黑黄的眼珠儿滴溜溜转动,小鼍龙们好奇地望着这个新鲜的世界。小鼍龙和大鼍龙生得那是一模一样,只是个头儿天差地别,只一指长短粗细。小是小,格外顽皮,小鼍龙生下来就到处乱爬,一点儿都不听妈妈的话:“咕咕咕——咕咕咕——”
大鼍龙张开大大嘴巴,轻轻衔住一只,飞快朝江边爬去!
生来何其幸也,长成无数艰辛,这是考验大鼍龙更是考验小鼍龙的时刻,可谓生死时速!大鼍龙一走,蜥蜴军团立时出动!数十条小鼍龙四下乱爬,当下就被叼走几条“咕咕咕——咕咕咕——”鸻大声惊叫示警,却不敢离开原地半步,窝里还有小鸻尚未出世,鸻心有余而力不足:“咕啾啾!咕啾啾!”
“呜——”大鼍龙火速杀回,又将死敌驱逐!
“咕咕咕——”小鼍龙又被叼走几条,大鼍龙再次杀回!
这是一场战斗,生与死的考验,大鼍龙所向无敌威猛难当,此时却显得格外慌乱格外无助。不多时小鼍龙已失近半,还有半数已于江边浅水中,当大小鼍龙衔着最后一只小小鼍龙缓缓爬走,蜥蜴军团再次蜂拥而至,分食蛋壳残羹。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蝇虫亦来,团团飞舞,闻臭逐胜,共享美食盛宴——
方殷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
实则小鼍龙只是逃过一劫,还有水鸟,还有鱼蛇,真正能够存活下来的未必有几个。争斗无处不在,哪里都是战场,在残酷而又现实的大自然面前能够活下来,本就是一个奇迹。幼子惨被分食,慈母无力相护,方道士却不肯上去帮忙,只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正是两不相帮,说来谁都不易,争斗不过是为了生存,争的是一口吃食,也是生存下去的权利。活着啊,不容易,便如鼍龙这般处于食物链顶端的物种也是一般——
曾经弱小,历经磨难,才可长大,才得长成。
方殷静静地看着,终是有所感悟,一时感动无以复加,是有一些觉悟。
风,吹皱了水面,一如岁月留痕——
生寂往复,见而不见。
是年隆景二十年,斯人体犹未壮羽翼渐成,正是弱冠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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