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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章 山人洗耳听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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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泌真心觉得,现在是化解李亨与叶畅矛盾,同时招揽这位才智当世无双的国士的最好时机。

    李隆基待叶畅不公,天下皆知。

    叶畅从辽东赶回来给杨国忠擦屁股,将他闹出来的洛阳骚动弹压下去,又替李隆基本人收拾烂摊,将几乎被乱贼闹翻天了的河南、都畿道重新稳定下来,甚至还带病长途奔袭,一举擒获贼首袁晁、方清等。

    但是李隆基却召安禄山入长安,明面上是令其平乱,实际上是忌惮叶畅在中原握有兵权之后作乱。在平乱之后,也没有及时发布功赏,倒是派太医去窥探叶畅是真病还是假病。

    如此种种,实在是不象当初英明神武的李隆基,年老昏悖至此,在李泌看来,这也意味着李隆基命不久矣。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个时候,叶畅心中定然是委屈、愤怒、难过、不满等兼而有之。李亨以储君的身份,悄然安抚,必能得叶畅感激。此后事情,都是水到渠成,得了叶畅支持,杨国忠就算是有安禄山相助,也不可能动摇李亨的太子之位。

    他的提议让李亨沉吟了会儿,旁边的李静忠又向他使了个眼色,李亨微微摇头,然后道:“事关重大,且让孤多思量两日,反正也不急在这一二日……先生辛苦,早些回府歇息吧。”

    李泌还待进言,却见李静忠笑吟吟道:“奴婢送先生出去”

    他心中立刻明白,李亨确实不会立刻拿定主意,他肯定还要和自己手下一群人商议。

    想到李亨手下的那批人,李泌便微微皱着眉头。

    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啊

    送他出宫之后,李静忠迅速回到正殿,李亨危襟正坐,双目炯炯。

    “静忠,你觉得如何,李先生的建议妥当不妥当?”

    “不妥,不妥,远水难解近渴。”李静忠咧了咧嘴:“而且那个会坐视殿下去招揽叶畅?”

    他说“那个”时伸出了右手大拇指,这代表着李隆基。李亨还是有点犹豫:“你说远水不解近渴是何意?”

    “那个身体可好着呢”李静忠笑眯眯地道。

    李亨悚然动容。

    他这些年幽居于东宫,少有外出,加上日夜忧惧,身体大不如前,甚至华发上头,看起来比李隆基年纪也差不了多少。而李隆基虽然身体也在明显衰老,可是至少现在还看不出寿命将极的模样。

    确实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在他登极之后,叶畅或许能够给他带来极大的好处,可对于他登极的作用就有限得多了。

    “况且,如今局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静忠又压低声音道:“再想有这么好的时机,那就难了。”

    “唔”

    “另外也不是所有人嘴都如此严密。”李静忠又说了一声。

    李亨这下子再不犹豫:“静忠,你到孤身边,当真是天赐予孤的智囊……若我有那一日,高力士辈何足道哉”

    听得李亨这句话,李静忠心里顿时大喜。他自打入宫起,就将高力士视为自己一生的目标,而李亨这个许诺,分明是说将来要给他比高力士更多的权柄

    真能如此,此生不虚

    “既是如此,我明日就回绝李先生,这李先生虽是足智多谋,只不过为人太过拘泥正道,可惜,可惜……”

    李静忠心里冷笑了一声,李泌方才的建议确实是正道,但若李亨真的走正道继承大宝,大伙能有几分功劳,又能有多少好处分配?唯有不走正道,打破原先的一些东西,才能空余出更多的位置和好处,供大伙分亨

    不过心中虽然如此想,李静忠口中却道:“殿下,李先生也是好持重,他毕竟与咱们不同不过,依奴婢之见,殿下不妨答应他,就令他去见叶畅。

    李亨心中一动,抚掌道:“果然该如此,好计……静忠,卿真乃辅国于臣,可惜你是内臣,否则当个宰相,绰绰有余”

    “殿下大宝之日,奴婢就改名为辅国。”李静忠笑道:“奴婢乃是殿下家奴,宰相么,有奴婢这家奴更得殿下倚重么?”

    两人顿时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李亨却不知道,李静忠口中轻视宰相,心里却道:以宦官之身为宰相,这个……听起来也很不错

    次日李泌又求见李亨,李亨知道他为何而来,不待他相问,便请他亲自去洛阳一趟,看看能否招揽叶畅。李泌大喜,只觉得太子殿下英明非凡,浑身于劲倍增。

    他揽下此事,也不停留,出宫之后,立刻就赶往洛阳。长安到洛阳的辙轨被贼人破坏了一段,但很快就修好了,牛天齐去洛阳时尚未耽搁,到他去时,更是一路通畅。不过三日功夫,他便到了洛阳,入城打听叶畅身在何处,便直接来求见。

    此时叶畅正在察看来自辽东的战报,听说一个自称山人李泌的求见,不由大奇:“他来做什么?”

    刘长卿在旁笑道:“他向来与太子殿下亲密,想来是受太子所托而来。”

    “你都知晓此事,他自己难道不知?”叶畅眉头皱了皱:“这可比较犯忌讳,李泌行事,一向谨慎,此次前来,只怕别有缘由。”

    “无论如何,他乃是天下名士,还是先见他一面吧。”刘长卿道。

    “行,那就见上一见……”

    李泌被引进院内,虽然这只是一个小院,从外面看很不起眼,但是进来之后,就发觉装饰非同一般,别的不说,单单是那红漆木框玻璃窗,便非同小可,一扇装下来,只怕要上百贯钱。

    “叶公为人豪奢,天下知名,今日看来,果然如此。不过他曾在国富论中自辩,说他虽豪奢,所用却非民脂民膏,而是自己才智所得,且他多花费一些,百姓当中因此获利者就多几人,总比将钱铸成银球、金饼,藏在地窖之中要强……这等窖藏金银之事,既无益于国,又不利于子孙,乃愚者之所为也”

    这几年,李泌没少研读叶畅的文章著作。越是读,就越觉得不可思议,叶畅的文章论起文采,可以说还比不得一个四五流的文人,与他的诗名完全不相称,但是其文辞虽浅,其奥义却深。再结合叶畅所提的“道统论”,李泌隐约对叶畅的志向有所了解。

    正是因为有所了解,所以李泌才觉得,这样的人,太子应当死死攥在手中,使其为己所用才对。

    “李先生一向久违了。”李泌正琢磨着,便见叶畅出现在视线当中。

    如今叶畅虽未痊愈,却也好得七八分,因此精神还算好,就是稍有些黑瘦。他笑吟吟在那抱拳拱手,李泌慌忙上前行礼,然后握着叶畅的手:“怎敢劳叶公相迎?”

    握手的时候,他有意无意扣住了叶畅的脉搏,叶畅似乎不以为意。

    李泌也通医理,从叶畅的脉博来看,确实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他心里的信念更为坚定,松开手后再行礼:“叶公为国操劳,不顾病体,实在让山人感佩

    “李先生这话说得太过,我身为唐人,为国效力乃是本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

    李泌听得精神一振:“叶公说的是,泌此次来此,正是见了叶公文章,心痒难熬,特意来请教。”

    “哦?”叶畅愣住了,他当然不相信,这是李泌来洛阳的主因,只是想不到,李泌会找这样一个理由。

    “这不是说话之所,请到书房一叙。”他伸手示意道。

    二人来到叶畅的书房,李泌看着明亮的屋内,又看了看玻璃窗,开口赞道:“叶公,这玻璃为窗,虽然奢华,但确实甚妙,只要不是天色太晚,就用不着点灯火,不虞被烟熏坏了眼睛啊。”

    叶畅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接话。李泌又打量了一下周围陈设,叶畅虽然号称奢侈,但实际陈列上却少有金银,座钟、檩木的书柜等等家俱,显示出叶畅的奢侈与众不同之处。

    “叶公在国富论中以为,财富唯有流通,方可公平,富人若只进不出,于人于己都无益处,如今看到叶公这边陈设,可知叶公所言非虚啊。”李泌笑吟吟地道。

    这话别人说来有些讥讽之意,但李泌神情甚为诚恳,让人觉得他所言发自内心,并不是借口叶笑叶畅的奢侈。叶畅又是一笑,径入正题:“李先生有些什么事情要指教叶某,还请直说”

    “山人对叶公近两年所提‘道统,之说甚感兴趣,不知上古三圣之后,道统孰人所传承,又孰人所光大。”李泌缓缓说道:“此事困扰山人许久,又不见叶公接下来的论述,故此前来相询。”

    “以叶某所见,三皇之后,道统已在我华夏百姓之中矣。集其大成者,为诸子百家,采撷其一二者,为能工巧匠。道统如水,万民如鱼,生于其间,却不自知。”

    李泌听了叶畅这般解释,不由大吃一惊。

    他带来的这个疑问,确实困扰他许久了,而且他心中猜测,叶畅的答案里可能会有哪些人。但不曾想,叶畅并没有指出哪个具体的人,却将诸子百家、能工巧匠、百姓万民都包了进去,认为他们都是道统的传承与光大者

    这可是人所未言之论,而且李泌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无论是从道家,还是从儒家,甚或法家,都没有这样的结论

    “以叶公看来,莫非孔子算不得道统之传承者?”

    “孔子自然是道统传承者,我方才说了,诸子百家,皆为道统传承之中集大成者。”

    “那董生呢?”

    所谓董生,即是董仲舒。

    儒家传承之中,董仲舒的作用,绝对不亚于孔孟,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高于孔孟。正是董仲舒之大一统,迎合了汉武帝独揽乾纲的权力**,才使得儒家从百家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一门显学。

    即使是当朝尚道家,却也只是将老子认为始祖,并没有真正将道家思想作为治理国事的标准。

    “董生故弄玄虚,为独尊儒家而巧言说动汉武帝,算不得道统传承。不过他虽是狡辩,却也有歪打正着之处,其大一统之说,倒是暗合三圣道统。”

    “哦,此言怎讲?”

    “三圣道统,说来说去,只有二字,利民。”叶畅徐徐说道。

    李泌听到这里,心头象是惊雷响起,震得他双眼圆睁神荡魂驰

    叶畅此前的论著之中,其实对三圣道统有所解释,但“利民”二字,有如画龙点睛一般,让李泌对此前对道统不解之处,霍然开朗。

    燧人氏钻木取火,为的是利民。伏羲氏结绳记事,为的是利民。神农氏遍尝百谷,为的还是利民

    不利民者,便是冠冕堂皇巧言令色,无论是编排上什么大义名分,终究是谬种流传。利于民者,哪怕一时沉沦于下,为牧奴、窑工,亦将青史称颂

    “江与河,乃华夏两条血脉,只是江河时有泛滥,天下时有水旱,当此之时,一地一域之力,不足以赈灾安民,故此华夏须为一统,此董生歪打正着之处。”叶畅又道。

    李泌眼波微动:“故此禹治水而家天下…这家天下替公天下,并非为私,而是为公?”

    “在启,家天下为私,在禹,家天下为公。”叶畅道。

    “还有呢,叶公还有未尽之言”

    “天下万国诸族,非唯华夏一隅,若是华夏分割,兄弟阋于墙,则边患必起。周时有犬戎猃狁,秦汉有匈奴,我大唐先有突厥后有犬戎现又有大食,未来又有契丹、女直等等胡乱。若华夏不能一统,则亡族灭种之祸,不过旦夕之间”叶畅道:“故此华夏一统,非为应对天灾,亦为应对**。”

    此时离五胡乱华尚不遥远,李泌很理解叶畅所言,回顾历史,情不自禁点头:“正是,正是”

    他听叶畅谈论道统,只觉得句句真言,字字珠玑,每一句都发前人所未言,却又暗合青史,隐喻天道。听着听着,反倒把此行真正目的忘了,待回想起来时,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许久,一轮夕阳,悬于西面,透过玻璃窗子,将金色的阳光洒在叶畅身上。李泌向叶畅望去,只觉得眼前这肃容端坐之男子,光芒万道,宛若天人。

    “叶公提出此道统之论,几近圣矣。”他忍不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