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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大相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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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霁雪走后,紫冰的生活和呼延王府再无瓜葛,她便日日守在桃园小院等着紫云回来,任婆婆一家自是常来照应。其间云龙假借任婆婆之手送过几次吃穿用度。紫冰揣度以任婆婆的家境是断然拿不出这样的物什和银钱的,便原封不动地退还了回去,依旧安然地过她的紧日子。

    好在她终于等到了她的姐姐,姐妹相见自是欢喜。送紫云回来的八王也松了一口气,但紫冰很不领情。八王想她年少经历如此变故情绪一时难以平复也是常情,并不计较;平日里只派人送些衣食供给,并不打扰他们姐妹的清净生活。

    没想到一日午后,八王突然来访,急匆匆地邀紫云前去会诊。紫云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前去,紫冰一旁不乐意的嘟囔:“他一个王爷,什么御医、名医找不到,非要来烦你!”

    “你啊,医者仁心,哪有这许多的挑剔?”

    “紫冰,你要是不放心,和你姐姐一道去吧。”八王朗声玩笑道,“省的本王再担干系。”

    紫冰嘴一嘟:“去就去!”

    紫云紫冰一行去了才知道,原来是大相国寺。大相国寺是皇家寺院,虽与民同乐向百姓开放,除去年节、皇家祭祀之日,每月中会有五到十日闭寺休整。寺中并无百姓,想来恰逢闭寺之期。

    八王让紫云单独进了一间禅房,紫冰见门口有八王的亲卫把守,明白事关机密,也不再过问。紫冰从小长于寺庙,比起常人少了些敬畏,多了些回家的随意。她便自己游逛到相国寺后山。

    六月盛暑,相国寺后山比前寺清幽凉爽了许多。紫冰逛了一会儿,觉得口渴,便试图下到溪边弄口水喝。后山大树参天,溪边长了不少青苔,石头湿滑不好下脚。紫冰正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下去,侧头瞥见桥上一个素衣少年正在桥上对着一棵树参拜。

    她一时好奇便上前去看,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并不是桥,而是一棵树。这棵树很有些年纪了,树枝粗壮茂盛,树干分为两枝:一枝横在溪上为桥,另一枝傲然屹立直冲青天。参拜完,那少年起了身。

    “云龙?”

    云龙回身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姐姐来寺里有事,我来后山逛逛。”云龙刚要张口,又被紫冰抢了话:“你刚刚站在桥上的情形,倒叫我想起了一句话。”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云龙笑道。

    “是。”

    云龙笑说:“我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

    “未云何龙,不霁何虹?你和霁雪的名字倒有些渊源。”

    “巧合而已。”说起霁雪,两人都有些尴尬。云龙虽不知紫冰疏远呼延王府的内情,却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的一时纵情惹怒了叶夫人,霁雪不过是被牵连的撒气筒。这件事终究是损了紫冰的颜面。今日再次提起,心中很是愧疚。

    两人各怀心事地站在桥上静默了一会,紫冰强笑道:“霁雪的伤?”

    “哦,已经好了……只是她一直都很惦记你……你好吗?”

    “很好。”

    云龙沉吟了好一会,才抬眼望着紫冰说:“终究是我们呼延家慢待了你,对不住了!”

    原本望着远处的紫冰回过头来,淡淡道:“没有。王爷和公子待我都很好。”

    “咱们——是生死之交。就不要公子姑娘的叫着生分了。还是叫我云龙吧,不然就辜负了大娘给我取的好名字了。”

    紫冰点点头,问:“你……为什么要拜这棵树呢?”

    “我大娘最喜欢这棵树,既遮阴,又渡人过河。”

    “你大娘?”紫冰在呼延王府住过一段时间,对府里还是有些了解的,但她从未见过一位大娘。

    “是。她是我爹的原配夫人,人称金头娘马氏。大娘和爹相识于微末,两人一同征战沙场十数年,我爹很喜欢她。”

    紫冰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说:“看得出你也很喜欢她。”

    “是。我们兄弟从小都是跟着大娘长大的。大娘在一次战役中受了伤,不能有孩子了。祖母就做主在家乡娶了我娘,才有了我们兄弟俩个。我娘是不能随军的,爹就把我们接到军中跟着大娘。她对我们兄弟很好,亲自教我们习武读书,教我们为人处世的道理。后来……她为了救我爹受了重伤,不久就过世了。今天是她的忌日,我来拜一拜,算是祭奠。”

    “当真是让人钦佩的奇女子,难怪会喜欢这样一棵树——既参天遮阴又铺地为桥、渡人过河。”紫冰肃然起敬,也跪下拜了拜。

    “是啊。就连大娘临终前,还在为我们操心。那时,辽宋战事正紧,她深知战场刀剑无眼,一定要把我送去学艺,把云祥也送回老家。”

    “想来你跟大娘感情很深啊。”紫冰羡慕道。

    “是啊。我跟大娘的感情倒是比跟我娘深很多。”云龙笑道,“我爹说你有些像她。”

    “我和金头娘非亲非故,怎么会相像?”

    “不。你们长得并不像。我大娘长得不漂亮,甚至有人还觉得她有些丑。论相貌自然是比不上你。你们相像的是品性和气度。”

    “我怎么能和金头娘相比?”云龙这样一赞,倒是让紫冰颇为不好意思了,她顺着树桥往下走以此来缓解心中的局促。

    “你做什么?”

    “哦。”紫冰回头对云龙说,“我口渴了。刚刚就是要到溪边喝水……”

    云龙疾步走下树桥:“别喝!这儿虽离源头不远。可又是青苔、又是败叶的,污了水的味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云龙带紫冰来到大相国寺后院的一口井前。与普通的水井不同,这口井里的水不是从井底冒出来,而是通过一段一段的竹竿从后山山泉引过来的。

    “这水通过竹竿流到井里,不但有山泉的甘甜,还有竹子的清香。你尝尝。”云龙在井里舀了一竹吊水递给紫冰。

    “嗯——果然清甜幽香。”紫冰端着竹吊边喝边看:这口井居然砌成了铜钱的形状,圆形方孔,上面凸起的石刻是“宋元通宝”。

    紫冰疑惑道:“‘宋元通宝’?咱们现在用的钱不是‘太平通宝’吗?”

    “‘宋元通宝’是开国钱币。”云龙解释道。

    紫冰点头,她绕着井床踱了几步摇头道:“这佛寺之地,怎么砌了这口铜钱井,岂不沾了铜臭之气?”

    “南唐归顺大宋不久,太祖本要挥师南下。高僧永明延寿劝说吴越王纳土归宋,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太祖皇帝便以开国钱币的模样筑井以示统一,也是为了彰显高僧的恩德和为君者的仁爱之心。”

    听了云龙的阐释,紫冰笑道:“这么说,我可得多喝两口。沾沾恩泽。”

    “那就多喝点。”

    两人正说笑着,谁知被一道厉声打断:“这是太祖御赐之井,岂是你等能喝的!”

    望去,是一位穿长袍的老丈,衣着体面,两眼很亮、圆鼓鼓地瞠着,似要爆裂一般,让人生畏。

    紫冰向来厌恶仗势的人,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又特特地喝了一口水道:“天下之水,本是一源。哪有什么贵贱之分?天下人喝得,我自然喝得!”

    “大相国寺是皇家寺院……”

    “皇家寺院不是也与民同乐吗?况且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山野丫头果然浅薄!佛门净地竟拿老庄之论在此卖弄!”

    “哼——不管是老庄的上善若水,还是儒家的仁爱之心,和佛家普度众生的教义本是相通的。”

    “笑话!”

    “太祖本着仁爱之心接受永明延寿的建议,不曾挥师吴越,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这慈悲济世的心肠都是一样的。”云龙微微一笑,浅浅地说道,“阁下所说,和太祖的初衷岂不是背道而驰了?”

    紫冰一看云龙出来帮腔就更加得理不饶人:“佛家讲求众生平等。阁下在清净之地却六根不净、妄言贵贱,只怕拜尽天下菩萨也是枉然……”

    “紫冰——你怎么总是这样气盛卖弄!”一时八王出来喝住紫冰,又向那人行礼道,“朱将军,紫冰年少不懂事,您别生气!”

    谁知那朱将军并不领情,朝紫冰这边斜了一眼:“一个丫头倒目下无尘高傲的很呢。”

    紫冰还想理论,被云龙拦住,又见八王怒视着向她示意,只好嘟囔着“哼,这样势力之人,懒得费口舌”便抽身而去。

    八王又冲着云龙摇头:“你呀,忘了正经事是什么了,还有闲心在这儿斗嘴?”

    紫冰听见八王这么一说,瞬时止住了脚步,意识到云龙在此实为护卫,拜祭大娘不过是忙里偷闲。紫冰细查四周,多为护卫,并未有闲杂人等。那这个朱将军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听说前些时日朱将军身体不适,也没去探望……”八王谦恭道。朱将军的大嗓门盖过了八王没说完的话:“王爷贵人事多,哪儿顾得上老朽?”

    紫冰凑到云龙身旁,悄悄问道:“他是谁?”

    “我也不认得。”

    紫冰轻声道:“我自进京以来,见到的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顾及着八王的尊荣在,人前均是谦和有礼。他何以如此傲慢?”

    “是啊。若是对头,也不该身在此处。”云龙也心中疑惑,“可惜我甚少参加各府宴请,不知是哪路高人。”

    两人只得站在一旁候着,见八王依旧有礼道:“将军身子可大好了?不如让我为将军把把脉。”

    朱将军猛的把袖子一甩收了起来,双手背到身后,倨傲道:“听说你的医术又精进了。可老夫用不着!”话没说完就背着手走了,留下八王尴尬的站着。

    紫冰大步上前拦住朱将军,也不说话扬着下巴盯着他死看。云龙虽性情平和些,但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上前理论道:“曾子说,若自身不善还埋怨他人,实非君子所为。”

    朱将军不屑道:“你知道什么?哼!”

    紫冰一听刚要张嘴反驳,就被一声清心恬淡的语调打断:“根身器界一切镜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阿弥陀佛。”

    原来是大相国寺掌门的智空方丈,一句话安抚住了三方的情绪,朱将军象征性的拱拱手算是回了礼,有些无趣地要走。

    方丈和煦的目光望向八王:“王爷可好?”

    八王笑道:“劳方丈费心。一切都好。”

    方丈见他不介意,点头笑笑,又见紫冰云龙一旁愤愤不平的样子,道:“如若世事纷扰、心绪难平,不妨对弈一局。”说完背身向前走去。几人不解何意,互相不服气地瞧瞧,各自散漫地移步过来想看个究竟。

    智空方丈从宋元通宝的井中舀出一竹吊水泼在众人的脚下,惊得众人纷纷抬脚避让。方丈并不停手,一吊一吊的泼水。

    朱将军制止道:“方丈,这可是太祖御赐之井。”

    方丈笑道:“太祖御赐此井本为一团和气。既然诸位因此井生出口角,用此井之水化解怨气岂不正好?”

    朱将军还要理论,见脚下的水迹已经纬交错,勾勒出棋局的模样。身处棋局的几位抬脚左右顾盼,仍是不解。

    智空方丈放下竹吊,缓步近前:“老衲泼水为棋局,各位根据所站的位置判断自己担负的角色。”

    “这人不够啊。”紫冰疑问道。

    “只要不破规矩,一人可以承担几角。”方丈笑道。“只是你们之间不能言语,要靠互相的默契和揣度来相互配合,下好这盘棋。”

    当是时,原本在旁护卫八王的褀瑞、祾瑞也被圈进了棋局,他们站在最前排,再往后是紫冰和云龙,最后一排是八王和朱将军。众人对阵智空方丈一人。

    看似以一对多,但每人不但要应对方丈的进攻,还要揣度各自的心思——也就是说,自己不但要算计自己的棋局,还要算清别人的棋局,把所有的可能性重叠到一起,再走出相对合适的步骤,这比普通的二人对弈难出百倍。

    紫冰闭目静思:就开局而言,褀瑞、祾瑞是兵,她和云龙是炮,八王可能为将帅,朱将军的可能性就更多了。从褀瑞祾瑞适才的反应来看该是不善下棋,开局绝不会擅自先走;八王为将帅不该先走;云龙在左她在右,她准备先人一步向左靠近云龙——这样形成“双钩炮”,一来可以将子力集中于左翼,她和云龙还算相熟可以配合着走以后的部署;二来又为右翼子力开通道路,这样不管朱将军做何应对都不妨碍。

    打定主意,紫冰刚要迈步。不想朱将军已经迈到紫冰右侧。这是紫冰始料未及的。紫冰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棋子和棋局的招数,逐一筛选,最后确定朱将军该是“相”,他走的是“飞边相”,作用并不明显。紫冰本就与他争执,见他如此行事,心中更是不爽,微微撇嘴冷笑,嫌他连累了自己的棋艺。

    朱将军更是毫不顾忌云龙紫冰众人的步骤,肆意变换位置,弄得紫冰甚是恼怒。可过了半局,紫冰才明白过来,朱将军走的是“游离相”——欲迷惑敌人,先迷惑自己,四处如鬼魅般的游离,杀敌在疑真疑幻之际。原来是高手中的高手。

    智空方丈虽然棋力甚高,但毕竟以一对多,又加上多人心思走法各不相同倒是有些招架不住:“老衲认输。诸位可心静了?”

    众人明白方丈的良苦用心,皆点头微笑,方各自散去。

    八王见方丈瞧着众人的背影微笑,上前笑道:“不知方丈此笑何意?”

    “众人只道我为了缓和几方纷争才下此棋局。他们虽同处半局棋中,多的是争强好胜的博弈,却没有真正意识到彼此才是相互依存的根本。”

    “身在其中,难免当局者迷。”八王感叹道。

    “好在今日只是一场游戏,可京中的这盘大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