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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地三事四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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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学四年级,谢沉趁妈妈程卉出门办事,偷偷开了电视准备看会儿动画片。结果位于少儿频道附近的音乐频道正好在放上世纪音乐现场精选,第二个高糊现场便是这首《永远等待》。

    前奏一响,镜头给到贝斯手黄家强,他就什么都忘了。

    忘了还有作业要交,忘了他妈妈要检查,忘了巴赫莱蒙车尔尼,忘了自己“理应”钻研的是古典音乐。

    他坐在三角钢琴前,梗着脑袋看完了时长两小时的节目,脑海里全是这首歌的旋律,装不下其他的。

    傍晚,他因为没把布置的练习曲弹顺,被程卉不留情面地打了三十下手板心。但他却神奇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委屈到掉眼泪,甚至得绷着嘴角忍笑才勉强没有露出破绽。

    那天他高兴得睡不着觉,半夜再次光着脚溜到书房,搜更多的摇滚乐队现场来看,找各种贝斯、电吉他入门的攻略帖认真做笔记。

    可自从前几年,他的亲哥谢彦因为想打电竞愤而离家北上,程卉就断了他的零花钱,唯恐他有钱在手想东想西,也步了大儿子的后尘。

    于是他不吃零食不买课外书,攒了足足七个月的饭钱,才终于买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把贝斯。

    总价299元,还附赠一个琴包。

    每周末去认识的教授家里上一对一指导课,就是他溜到琴行去练贝斯的唯一机会。

    得益于程卉一直希望把小儿子培养成一名作曲家,逼他从小弹钢琴学乐理练耳朵,谢沉上手得很快,连琴行的老板都叹为观止。

    但贝斯独立演奏仍有局限性,他越练越渴望能有志同道合的鼓手吉他手,可以和他一起演奏出像《永远等待》这样丰满的曲子。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琴行老板的朋友正好要自费在一家酒吧开live,他不要脸地跟老板卖萌卖了半天才让他点了头,同意带他这个未成年儿童一起去。

    乐队果然不一样,有配合果然不一样,live果然不一样。

    即使开足冷气,台下捧场的酒客和听众依旧热情似火。挥舞的手臂,炫目的灯光,琥珀色的烈酒,震耳欲聋的旋律和鼓点,拥挤的酒吧里响彻着歌词——

    “我背着书包/放学经过临江桥/一个乞丐向我招手/问我要一支舞”。

    我踮起脚,和他挽着胳膊跳啊跳。

    跳到全城的麻将桌都散了,跳到哥老倌的烟抽空了,跳到庆江水也枯了,跳到书包和大脑全部空了。

    跳,昼夜不停地跳,光着膀子跳。

    跳进河床砸一块疤,跳进地狱改生死簿啊。

    就一直跳吧。

    ——瘦小的谢沉在人潮后跟着节奏蹦,努力越过前面人的头顶看。

    看主唱站在逼仄低矮的舞台上嘶吼,看主唱甩掉T恤,露出横跨胸腹的堕天使纹身,和蓄了披肩长发的贝斯手贴在一起接吻。

    台下起哄的口哨此起彼伏,情侣们也紧紧相拥着热吻。大家不约而同地流汗,不约而同地放纵,不约而同地手舞足蹈。

    谢沉想,这个场景和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带给他的感动是类似的,超越了流派和创作技巧。

    诚然,歌词和旋律的水平有高有低,有人听着尴尬,会说“这唱的什么玩意儿”。可换一个人来听,感触说不定就截然相反。

    甚至没必要想那么多,这场live终是属于这支乐队和这个夜晚的。过了今天,起哄欢呼的人还是得路过临江桥,乘最早的缆车,横跨整条庆江去格子间里上班。此刻忘情拥吻的情侣明天还是会为一点小事吵得面红耳赤,无奈地分分合合。

    但最起码,今天发生过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晚对十二岁的谢沉而言意义非凡。不仅因为乐队唱的歌词是他想要挣脱管教的写照,还因为那晚他的哥哥谢彦来找他了。

    秘密已经被所有人看破。

    他一时上头,跟指责他小小年纪就到处瞎混的谢彦大吵一架,甚至抄起手边的椅子砸伤了他。

    后来程卉顺理成章地把他看得更紧,他也因此越来越埋怨谢彦:凭什么只准他追求梦想,跟父母断绝关系去打游戏,不允许自己听live玩贝斯呢?

    凭什么他的梦想就不算梦想,只配一个“混”字呢?

    所以当杨司乐问他首演想弹什么曲子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永远等待》。

    鉴于陈楠水平有限,即使苦练一个多月也难以完全跟上原版的节奏,所以他和杨司乐商量着改了谱子。

    反正乐队没招到合适的主唱,把电吉他的份多摊一点到贝斯身上也未尝不可。

    陈楠对此十分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个工具人当得很废物,但杨司乐却极其严厉地批评了他的这种想法。

    “看轻自己违背了我们乐队的内部规定,本队长决定罚你自己想办法买拾音器,我不借你了。”

    陈楠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我们乐队啥时候有内部规定了?”

    杨司乐:“刚刚。”

    陈楠:“……”

    说不过队长,他只好化赧然为动力,每天晚上抱着杨司乐借他的电吉他和网购的拾音器,戴着耳机在寝室弹今晚要演奏的曲目。

    不到三天,他左手五个指头全磨出了血泡。

    谢沉从杨司乐那儿听说了这件事,小心翼翼地承认了自己的问题:“要不我换首简单点的歌,毕竟陈楠以前只学过一年指弹,选这首是挺难为他的……”

    “谢同学,”杨队长心很累,批评完那个还得批评这个,“这是我们的首演,你不弹这首意义重大的歌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吗?管他弹得怎么样,enjoy最重要。”

    因此《永远等待》被杨队长刻意安排成了今晚的出场曲。

    如果弹毁了,没关系,后面正好放松心态玩儿个尽兴,如果效果还不错,信心也能起来,怎么都不亏。

    反正广场上的路人多是门外汉,就是单纯听个热闹。

    坐在他们附近乘凉的居民看见有三个学生在弹琴,仔细一瞅,制服胸口印着“庆江音中”四个字——那管他弹得怎么样,先肃然起敬一个!嗯,小朋友们是专业的,肯定不会差!勇气可嘉!

    施年就没杨司乐这种心态。

    今天午饭过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回学校取了大提琴,还去自己租的琴房里拉了两个小时琴放空大脑。等他坐上出租车回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这周末该去他妈妈那边住。施年想到那个一本正经沉迷学术的继父,心情顿时更差了。

    出租车在滨江广场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时,他刚跟付宜通完电话。

    付宜一边看电视一边告诉他,他小时候确实对豆制品过敏,那会儿家里买酱油都从来不用大豆酿的。

    但现在完全不含豆类蛋白的东西毕竟少之又少,再小心也总会或多或少地接触到。所以后来估计是他体内慢慢产生了“抗体”,过敏不知不觉就好了,直接吞一把豆子也不是事儿。

    施年挂了电话,把胳膊搭在额头上闭目养神,心里乱作一团。

    连他自己都忘了的事,杨司乐为什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他们明明没见过面。

    还是说,以前见过,只是他忘了?

    “这儿在搞啥子活动嗦?”沉默了一路的司机突然开口,“广场上这么热闹。”

    施年睁开眼,往他说的广场上望去。

    看不见什么演出,只看见广场西南角围着一圈人,好几个还拿着手机不知道在拍什么。

    他把车窗放下来,被劣质音响放大后的贝斯和架子鼓的声音一下钻进了车厢,伴着旁边广场舞大妈们用便携小蜜蜂放的《坐上火车去拉萨》。

    好他妈的……吵。

    施年收回视线,果断升起车窗,把这两种他厌恶的嘈杂乐声统统关在车外。

    司机扯着安全带凑近了副驾那边的玻璃,饶有兴致地说:“同学,好像是你们学校的在表演。”他扭头看向施年,“那个打鼓的穿的跟你一样的校服。”

    施年一愣,突然想起今天在冒菜馆里,杨司乐说晚上他们乐队在滨江广场有演出。

    还是首演。

    “师傅,这儿……是哪儿?”他问。

    司机坐正身子挂档:“滨江路。”

    施年咽了咽口水,握住大提琴琴盒的把手:“旁边这个是滨江广场?”

    司机:“对啊,一贯的堵。”

    施年看了眼红灯倒计时,着急忙慌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我就在这儿下,师傅好多钱?”

    司机震惊:“路中间,咋下?等过了这个口子……”

    “不用,就这里!我想起我还有急事!”

    施年扫了贴在车座后的二维码,直接转了五十块给司机,然后二话不说打开车门,拖着琴盒从人行横道跑进了路边的广场。

    音乐声越来越大,他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他已经依稀从围观人群的缝隙间看见了一只握着鼓槌,反复伸出来敲打鼓面的手。

    那只手的小臂在路灯下泛着既柔又野的水光,校服衬衫的袖子被这暧昧的水雾浸湿,变成了半透明,听话地贴在上臂,绷出一段遒劲的肌肉曲线。

    是杨司乐。

    绝对是那个用筷子挑开他的手的杨司乐,他不会认错。

    施年用力地盯着那一块缝隙,直到距离越来越近,碍于角度再也看不见。

    一对情侣说笑着离开,他顺势拖着琴盒占据了那个空位,气喘吁吁地伸长脖子往里面望。

    是他们。取了胸前的金属名牌,穿着白天那套衬衫配深蓝色卡其裤的校服。

    谢沉站在最左边,用一件他以往毫无兴趣去了解的乐器,熟练地弹一段他从未听过的激昂的曲子。

    陈楠站在右边,正一脸严肃地按着弦,脸上完全没了今天中午在饭桌上的轻松。

    杨司乐坐在他们身后,一边敲着架子鼓一边用牙尖咬着下唇开朗地笑,时不时还和谢沉对视一眼,给出某种他看不懂的信号。

    简直又漂亮又刺眼。

    杨司乐进入了状态,眼睛里只装得下自己的架子鼓和他的两个队友,看不见别人。

    他用鼓槌飞快地转了个花儿,随后重重一点头,利落地敲响镲,节奏蓦地舒缓下来。

    连施年这个从来不听流行乐,觉得摇滚、电子很吵的人,都觉得这段变奏隐约透着一种平静的振奋。

    “整晚嘅悲愤经已静,寂寞嘅街灯已转黑暗。”

    他的耳旁传来一句粤语。

    “独自在街中我感空虚,过往嘅憧憬都似梦。”

    他看向左侧,一个领口系着和他的领带相同花色的蝴蝶结,没按音中规定把衬衫下摆扎进深蓝色百褶裙的女生,悠哉悠哉地盘着手,跟着谢沉和陈楠的调随意地唱。

    “但愿在歌声可得一切。”

    “但在现实怎得一切。”

    她身形修长,同样只消稍稍抬头就能看尽那三个人的神情和动作。

    施年好奇地瞥了一眼她别在胸前的名牌:“林漓 舞蹈表演系-芭蕾1班 学号:20171201……”

    后面的看不清了。

    嚯,居然是个学姐。

    这边歌声暂停,那头谢沉的solo起。

    他整个人都好似因这句听不见的“但在现实怎得一切”而狂了起来,先是缓缓背过众人,对着近在咫尺的庆江弹他想要的一切,再回身弓着身子,对着坚实的地面发狠地弹现实中不得的一切。

    施年不知道这段是他和杨司乐改编来的,原本该由陈楠负责的电吉他主导的部分,变成了如今只有低沉的贝斯才能诉说的压抑。

    他只知道,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谢沉。不平静的谢沉,亢奋的谢沉。

    密集的鼓声再起,高|潮迸发。

    谢沉将琴头抬高了一些,流畅地按出了漂亮的滑音,手速快得施年看不清。

    施年听不见《坐上火车去拉萨》的旋律了,他眼里只看得见这个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的男孩,只听得见这个靠电流发音的乐器声。

    鼓点敲在他心上,轰隆作响。

    这个能在音中的新生入学典礼上表演钢琴独奏的人,次次考核拿全系第一的人,可以代替广场路灯发光的人,谁会对他吝惜赞叹和掌声呢?

    “永远嘅等待,永远等待。”

    “永远嘅等待,永远等待。”

    女生用帆布鞋鞋尖打着节拍,反复哼唱着这一句。

    伴奏渐弱,直到最后也永远在等待。

    第一首歌,虽然陈楠在开头出了点岔子,但好歹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去了。

    杨司乐弯腰拿起脚边的矿泉水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扫视围在对面的观众。

    留下来的比他想象得多,哪怕没有主唱也有人愿意耐心听下去,开心!超级开心!

    “啧,弹得稀烂。”

    施年皱眉看向那个跟唱的女孩,发现她虽然嘴巴刻薄,脸上却带着隐隐约约的轻笑。

    这什么人啊?!刚才明明唱得那么投入,曲子一完立马翻脸不认人,看不起谁呢?你行你上啊!

    “别看了,”林漓睥睨着施年,无所谓地说,“我行,我可以上。”

    施年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嘴,心想,我他妈说出声了???

    林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名牌上:“原来是你,有名学弟。”

    她看施年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逗他:“别捂嘴了弟弟,你没说出声,全写脸上了。”

    施年松开手:“……我没有。”

    林漓用下巴指了指里面的谢沉:“那是你朋友?我看你一直盯着他看。”

    施年心虚地点了点头:“嗯。”

    “他弹得不错,我说的是吉他手,太欠火候。”

    施年在心里小声逼逼:人家主业是吹笛子的,干嘛鸡蛋里挑骨头。

    林漓:“挑剔才有进步。”

    施年服了:“你心理社的?!”

    “借过一下。”林漓扒拉开前面的大叔,面无表情地答道,“我键盘侠社的。”

    施年:“……”

    他看着林漓慢悠悠地走到正在一边翻谱子一边喝水休息的谢沉面前,不知说了什么,谢沉听后,毫无波动地对她指了指杨司乐。

    于是她又去和杨司乐交涉。

    杨司乐听了她的话,眼睛“噔”地一亮,俯身不知从哪儿薅出了一个麦克风和几圈线,兴冲冲交到她手上。林漓把线连上麦克,另一头插|进音响,稍微试了试音。

    陈楠挠了挠脑门儿,将信将疑地把杨司乐借他的电吉他从肩上取下来,交到这个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漂亮学姐手中,自己则从书包里拿出了竹笛,回头跟杨司乐要他的架子鼓箱当谱架。

    围观群众看他们捣鼓来捣鼓去,左弹右吹半天都没下文,慢慢地散了不少。施年见前面没了人,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他想留下来,但又怕被杨司乐看见,毕竟他还不确定后者到底是何方神圣,场面只会相当尴尬。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找棵树打掩护的时候,坐在凳子上的杨司乐似乎是准备好了,抬头笔直地望了过来。

    行吧……走不脱了,老老实实待这儿吧。

    施年别开脸不看他,装作在等人。

    杨司乐见他耳朵都红了,心里又气又无奈,无声地移开了视线。

    “谢沉?”

    “我ok。”

    “陈楠?”

    “马上,这个笛子高了一个调,我换一支,你们先开始。”

    “学……学姐?”

    “不用管我,我听着你的节奏进。”

    第二首歌是杨司乐选的,《别,千万别》。朴树在上世纪末发表的专辑《我去2000年》里的歌。

    刚搬去北京的时候,杨司乐非常喜欢骑着单车到处闲逛,替他沉睡中的爸爸看看故乡变成了什么样。

    在一条不起眼的胡同里,他认识了一家音像店的老板:男,今年三十九岁,单身,父母双亡,什么乐器都会一点儿,什么乐器都不精通。

    他的主业是在网上卖盗版电影资源和帮人抢拍商品,副业是打理这堆满了一整个小单间的绝版唱片,偶尔卖一张出去交水电气费。

    杨司乐就是蹭他的资源看完了那年新出的《爆裂鼓手》。

    然后热血一上头,和无数看过此部电影的年轻人一样,他掉进了爵士鼓的坑。

    但后来因为爵士太难,再加上老板一直打击他,说什么,现在全中国有几个乐意听爵士的,小心你苦练二十年结果去街头卖艺都讨不到钱,还被人指指点点“这打的是什么几把”,他只好悻悻地,按部就班地,转而跟老板学起了流行。

    说实话,头两年杨司乐本来也没怎么认真练。他每天一放学就得赶回家照顾爸爸,陪陪妈妈,哄爷爷奶奶开心,只有周末才有一点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闲。打鼓既能杀时间,又能发泄一些不好表现出来的情绪,当消遣正好。

    可是,2017年4月30日,劳动节前一天。老板天天不骂一嘴不舒服的朴树,朴老鸽,发新专辑了。

    杨司乐兴致勃勃地跑到好久没去的胡同里,想跟老板一起听,然而音像店的那扇木门却上了锁,没开业。

    他绕了一圈,从只有他和老板还有房东知道的后门翻了进去。

    店里没开灯,只隐隐约约听得见音乐声,看不见人影。杨司乐撩开塑胶门帘,音乐便瞬间变得清晰了。

    他叫着老板的名字,小心地爬上陈旧的木梯,到了人工搭出来的阁楼。

    果不其然,老板呈“大”字形地斜躺在自己平常睡觉的床垫上,耳边还立着一台正在播放中的卡带机。

    阁楼很低,到处堆着不知道能不能动的书籍杂志跟日用品,杨司乐只能手脚并用地膝行过去,看看这个挺着啤酒肚的大男人还有没有在喘气儿。

    在喘。

    而且不仅在喘气,还在掉眼泪。

    “司乐,掌管音乐。你爸挺会取名字的。”老板一动不动,哑着声音说。

    “……谢谢。”

    杨司乐不知说什么好,他安慰人安慰得太多了,实在太明白安慰的徒劳。

    “那啥,今天朴老师出新歌了。”

    “我知道。”

    “我来找你一起听。”

    “不听。旧的才是最好的。”

    “得听,你听了才好找新词儿骂他啊。”

    老板终于动了。他支起脑袋瞪杨司乐:“骂个屁!谁敢骂他!都给老子夸!”

    杨司乐笑了:“那也得听了才能夸啊。”

    于是他俩就蹲在凌乱逼仄的阁楼上,一人戴了只耳机,沉默地用手机播放软件把整张专辑按顺序听完了。

    老板越听眼眶越红,杨司乐给他递纸,他把耳机一扯,死鸭子嘴硬地没接:“什么破耳机,音质活生生给爷难听哭了。”

    杨司乐:“苹果手机配的。”

    老板:“苹果不行。”

    杨司乐:“是朴老师不行。”

    老板立马放下心事:“滚!!!!别以为你年纪小我就不揍你!”

    在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的时刻,听完新专辑的两人分掉了阁楼上仅存的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还是旧的味道最好吃。”

    老板捧着空碗望向小窗外的大树,如此总结。

    杨司乐翻看着专辑下的评论区,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年轻最好,无知无畏的时光最好,能为了一腔热血付出所有的自己最好。

    贝斯响了。

    杨司乐深呼吸一口,打出那串在昏暗的阁楼上,从卡带机里听到的鼓点,那串让老板关起门来独自流泪的鼓点,那串让他下定决心学音乐的鼓点。

    站在乐队中央的林漓紧随其后,照着谱子弹出前奏,开口唱:

    “别 做梦/你已二十四岁了/生活已经严厉得 像传达室李老伯/快别迷恋远方/看看你家的米缸/生活不在风花月——”

    “而是碗里酱醋盐。”

    “而是你辛辛苦苦从别人手里挣来的钱。”

    “让不成熟的 都快成长吧/让成熟了的 都快开放吧/这世界太快了/它从不等待让我们很尴尬/你去手忙脚乱吧/你去勾心斗角吧/可别像隔壁老张整日哀叹青春已荒”。

    可又让我怎么能。

    可又让我怎么能?

    可又让我怎么能……

    不做那些梦。

    杨司乐至今仍不知道那个平日里爱好看番打单机游戏和整理磁带的老板做过什么梦。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梦一定已经离他越来越远,远到遥不可及,他才会听都听不得朴树时隔多年写的《Forever Young》,一听就泪流满面。

    这首歌结束,他们没有休息,林漓和陈楠换了位置。

    旁边的人越聚越多,被这首歌打动,真心为他们鼓掌的年轻人不在少数。施年还傻傻地愣在原地,重塑着自己对“键盘侠”这个词的认知。

    这个刻薄学姐不是舞蹈系的吗……?没跟其他乐手磨合过的情况下,识谱能力快得一匹不说,连吉他也弹得很稳,融入程度丝毫不输陈楠。

    而且她的嗓音……未免太适合这种乐队了吧……

    是那种用腹腔共鸣法,和不急不躁不炫耀的朴实情绪唱出来的,厚重平稳的声音,让人听着很舒服,完全不觉得吵。

    施年回神,发现谢沉侧过脸在看林漓,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谢沉!你注意一点!她刚刚说你们乐队的陈楠弹得稀烂!

    “喂喂,喂喂。”弹得稀烂的陈楠说话了。

    “哈哈,大家好,接下来到我的曲子了。”

    他拿着话筒,像个为自己报幕的老年广场舞表演艺术家。

    “嗯……本来我们队长说乐队首演要简单且酷,所以前面我们都没说话。这支话筒是我们怕今天晚上音响临时出问题,提前找隔壁跳舞的叔叔阿姨们借的,结果没想到……”他回身看了眼林漓,“它招来了一个砸场子的。”

    施年:……你误会了,真不是话筒的问题。

    “额,不对,我不是想说这个……那啥,我就是紧张!特别紧张!所以想逼逼两句缓解一下,大家别急着走,我每次进考场前都这么干,挺有效的。”

    陈楠语无伦次地说完,就盘腿坐到了地上,把谱子放到面前的鼓箱上。

    从第一首歌,到乐队准备第二首歌,再到刚才他独自在旁边练笛子的时候,他都没正眼看过观众。现在席地而坐,心里稍微踏实了点,他才终于敢抬头看一看。

    “我操!人怎么这么多?!”

    围观人群哄笑开,跟情景喜剧里的群演一样。

    陈楠:“众所周知,‘我操’是程度副词,不算脏话……”

    林漓听不下去了:“搞快点,蚊子多。”

    “哦哦!”陈楠尴尬地抓了抓脸,“我再逼逼最后一句。”

    “就是……我们杨队让我们选首演歌单的时候说,要那种,这辈子不跟朋友一起演奏一次就会抱憾终身的曲子。但我这个人呢,真的没啥志向,没志向也就没遗憾,我思前想后,觉得这好像是另一种遗憾。”

    “比如我小时候在电视上听了这首歌,超级无敌想学萨克斯,结果学了没几天就觉得萨克斯好重吹起来好累,光速放弃了。所以后来……”陈楠让大家看了看自己的笛子,“我改学这个了。够轻巧吧?”

    “最最最最后提醒一句。我的这首曲子和前两首歌风格完全不一样,大家应该很熟悉,听了前奏就能哼,所以别抱太大期待哦。”

    他闭上眼,暗中鼓励了自己一番才重新睁开,露出笑容:“如果吹得不好,大家多多担待。”

    他回头给了杨司乐一个眼神,杨司乐收到信号,顿了三秒便给出了一串快得惊人的“咚咚咚咚唰”的鼓点。

    陈楠端平竹笛,深吸一口气,吹出了这首连施年这个不看动画不听流行乐的人都知道的曲子。

    “《名探偵コナン~メインテーマ》!”后边有个穿别家校服的同龄人惊呼着,用日文标准地念出了这首歌的名字。

    “是名侦探柯南的主题曲!”

    这一个多月以来,陈楠基本把全部空闲时间都拿去练谢沉和杨司乐选的那两首歌了,自己挑的这首反而准备得仓促。

    他深知自己弹吉他的水平比不上对此很有兴趣的谢沉和杨司乐,竹笛的专业水平比不上翔哥这种天才,但是前者他练着练着总能练到不拖后腿,后者他好歹吹了小十年,多少也有了点自负心。

    用擅长的竹笛代替没学成的萨克斯,吹这首他从六岁追到十五岁半的动画的主题曲,就是他对杨队长选曲命题的答案,也是他能想到的,用来填补“学啥啥不行,放弃第一名”的遗憾的方法。

    配角嘛,只要发挥好自己的工具人属性就好啦。

    像毛利小五郎,负责带柯南出入各种命案现场,以及确保自己永远在柯南麻醉针的射程以内。

    高木警官一直负责“不小心说漏嘴”,为柯南提供本不该透露给群众的案件细节。

    目暮警官总是担任官方吐槽役,吐槽完毛利小五郎走到哪儿哪儿就死人,再吐槽柯南:“仔细想想,把死神带来的好像是你……”

    观众看得开心就好。

    随着时间流逝,和杨司乐越来越熟,陈楠发自内心地认同了自己的配角身份。

    杨司乐长得精致,典型的东方婉约派帅哥,他长得一般,额头时不时还冒痘。

    杨司乐什么都会,他除了吹笛子和插科打诨,什么都不会。

    杨司乐的执行力很强,管理时间的能力更强,而他拖延癌晚期,不到返校那天绝不会说服自己按时完成语数外作业。

    杨司乐想问题的方式很独特,他的问题到了杨司乐那里都不是问题,而杨司乐的问题到了他这儿:“啊……?你是怎么想出这种问题的?”

    杨司乐这么奇妙的男孩子不当校园小说的主角,他第一个反对,简直天理难容!

    “挺好玩儿的。”

    首演以三首曲子外加安可《永远等待》圆满落幕,林漓把吉他还给陈楠,笑道:“名侦探柯南的主题曲,会选。”

    陈楠接过来,摇了摇头:“谢谢学姐救场。”

    林漓:“别,你没让我滚是你有修养。”

    “是我们捡到宝了。”陈楠回了个笑。

    杨司乐兴奋地把林漓找去,意图跟她介绍一下乐队,问她愿不愿意加入,谢沉搁旁边听着。他独自收拾谱子、归还鼓箱,面色沮丧。

    倒不是因为观众反响平平,恰恰相反,因为这首歌普及度高,且用民乐乐器吹动画主题曲的设计很讨巧,所以他得到了今晚最热烈的掌声。

    可是,他对演奏第一首歌《永远等待》时自己出的差错耿耿于怀。

    他还是很拖后腿,没让他自觉退出乐队是杨司乐有修养。

    施年坐在长椅上,从树后看向那边,今天第二次把目光集中在了陈楠身上。

    不知道是柯南主题曲过于脍炙人口,还是这种乐队的表演形式的确有他难以言明的长处,总之,鼓点一铺,所有人都立刻变得很不一样了。

    一向安静的谢沉变活泼了,饭桌上喋喋不休的陈楠变得心事重重了,没戴眼镜的杨司乐出了很多汗,变……野了?

    施年发着怔,从人群缝隙中看到的那只生机勃发的手臂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