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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年至今仍不知道《今宵》这首歌就是杨司乐以他为原型创作的,毕竟歌词更像是一个人在深夜向自己的影子倾诉心声,好像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第一次合练听到完整的歌词时,他拉着大提琴,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杨司乐是个太善良的人,他的歌是写给那些和他一样善良,却平白遭受磨难的人听的。
施年暗暗发誓,他也绝对不能忘记这个夜晚、忘记舞台上的杨司乐。
但他的理由比较肤浅,没什么公理大义,他不过是想要一直喜欢杨司乐,想跟杨司乐在一起。因为杨司乐是这么好的人,好得他羞于忘记。
安可环节唱的是谢沉的自作曲,十点钟不到,演出顺利结束。散场后,大型联谊会拉开帷幕。
来自庆江音中的自然而然聚在一起,漫无目的磕牙打屁,不消五分钟就混作一团有说有笑。
谢沉走哪儿都是团宠,一下台率先被陈栩原来的乐队给围住了,琴行老板骄傲地握住他的肩膀,跟朋友炫耀自己的学生有出息。
杨司乐这个队长还在操心,马不停蹄地清点租借的音响和收拾乐器。施年见他忙得汗流浃背,一口水都喝不上,默不作声地过来帮忙。
没一会儿,杨司乐被室长瞿觅强行拉过去喝酒聊天,岑婉萍见缝插针地踱到施年身边,演技颇佳地自我介绍道:“你就是施年吧?我是洋……杨司乐的妈妈。”
施年正在给要归还的器材装箱,闻声仰头一看,差点儿吓得把几千块的话筒砸地上。
他匆忙站起来,双手在牛仔裤上蹭了又蹭,确定没有汗和灰尘了,才恭敬地递出去:“阿姨你好!我是施年!”
这是岑婉萍回到庆江的这十个月里,第一次亲眼见到施年,她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感慨,看着施年的眼神便难免显得过分慈爱,丝毫不像是头回见面。
“常听我家杨司乐说起你,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
她没有和施年握手,而是把他的双手包在了掌心,亲昵地捏了捏。这个小习惯杨司乐也有。
施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问:“他都说我些什么?”
岑婉萍笑答:“太多了,反正不是夸你这儿好,就是夸你那儿好。”
施年傻笑个不停:“没有没有……是他比较好,所以看谁都好。”
眼前害羞的少年和曾经乖噜噜笑呵呵的小男孩重合在了一起,岑婉萍越看他越喜欢,简直想现在就把他带回家,像以前一样做点甜品招待他吃。
然而叙旧还是得等杨司乐坦白身份之后再进行,免得把年年吓着。
她最后拍了拍施年的手,心满意足地说:“有空一定要来阿姨家做客,阿姨给你做饭吃。今天时间不早了,阿姨先回去,留在这儿你们没法放开玩儿。施年同学,记得要来我家哦,别跟阿姨客气。”
盛情难却,施年温顺地点了点头:“好,谢谢阿姨。”
等目送岑婉萍上楼离开后,他才惊觉:万一阿姨不能接受自己的宝贝儿子和男生在一起呢……到时候怎么办?
自己没有出柜的担忧,但杨司乐可能会有。如今箭在弦上,来不及计划那么多,施年安慰自己,阿姨那么温柔,只要他对杨司乐足够真心,总能找到办法得到谅解的。
心事重重地收拾完东西,他坐在晚上吃饭的那个角落里,随便开了瓶啤酒喝,抱着已经睡着的小姑娘胡思乱想了一个多小时。
临近午夜,来听歌的人走光了,陈楠背着吉他跟他妈妈回了家,林漓和谢沉又一次踩着点回学校,地下室难得在有人的情况下这么安静。
陈栩送走了朋友,回楼下跟杨司乐一起打扫卫生。施年酒量差,喝了一瓶啤酒有点犯晕,再加上这阵子忙于准备乐团复试,每天睡得极少,他看着来来回回的两个人影,不知不觉就和小姑娘一起窝在椅子上睡过去了。
杨司乐怕他着凉,打扫完卫生便轻声叫醒了他:“年年,年年,醒醒,跟哥哥回家睡吧,乖。”
施年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实际不过才二十分钟。他睁开眼睛,仰起脸望向近在咫尺的杨司乐,鼻音浓重地问:“几点了?”
地下室光线昏暗,杨司乐只留了楼梯上方的一盏射灯,打算离开时再关。此刻周遭恰似沉沉静水,施年的呼吸恰似水面漾开的涟漪,他越发舍不得这一夜。
他用洗干净的手捧住施年的脸,拇指摩挲着施年的眼角,情不自禁地叹气:“十月五号已经过了十分钟了。”
施年本无意识地依偎着他的手心,闻言顿时清醒了。他猛地从椅背上直起身,拔高声音,难以置信地反问:“已经过十二点了?!”
完了完了,他明明是想在今宵初次live这样值得纪念的好日子里和杨司乐告白的,居然被他莫名其妙睡过去了。
酒精误事,以后再也不喝了!
施年茫然无措地左张右望,早早打好的腹稿一句都没想起来。
杨司乐收回手,撑着膝盖观察他不寻常的反应,试探道:“牟翔飞刚刚来把他妹妹接走了。”
施年心不在焉:“是吗……”
“嗯。”杨司乐见他明显不是为了这个焦急,疑心地把手贴上了他的额头,“是不是身体不舒……诶?好像是有点烫!”
拉响了一级警戒的施年被他的触碰激得浑身一抖,笨拙地重复道:“是吗?”
杨司乐不敢耽搁,把搭在后背的汗巾一扯,随手塞进背来的运动款斜挎包,作势要走:“年年,快起来,我送你回家休息,发烧拖不得。”
他语气急切,宛如强行摊走了属于自己的慌张,施年怕他真的走掉,怕他在十月六日的一开始就离开自己,登时顾不得回忆准备好的告白台词,直接拉住了杨司乐的手。
他平视前方,哑声说:“我没有不舒服,再陪我坐一会儿吧。”
“好不好?”他抬头看向杨司乐,一双眼睛像深井。
杨司乐陡地想起被他写进歌里的形容,直觉自己应该拒绝。
施年在短短几秒钟内仿佛变了个人,神色坚决,却又伴着柔情。这让他无法评估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无法保证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否能让施年满意。
可他不过愣了愣,还是条件反射地在施年身边坐下了。
他从小到大都狠不下心拒绝年年执着的请求,即使分别了五年也同样毫无长进。
两人沉默多时,施年没有松开杨司乐的手,没有忘记自己要爱他的诚意。片刻后,他下定决心,张开手并入杨司乐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
杨司乐喉结滚动,踯躅地扭头看向施年:“年年……到底怎么了?”
施年不答,郑重其事地叫他的名字:“杨司乐。”
杨司乐就差原地起立了:“到!”
施年转过脸,对上他半是惊吓半是疑惑的眼神,突然笑了:“这么紧张做什么?乐队演出你好像都没这么紧张。”
好歹是开起了玩笑,杨司乐放下警惕,绷紧的肌肉挨个变软乎,甚至还拉着施年的手晃了晃:“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心情不好,又想跟我打一架。”
施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良久地注视着他,认真道:“对不起,杨司乐,以后不会了。”
施年道歉道得过分认真,撒了个小谎的杨司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顿了顿,然后倾身过去,用另一只手揉施年的脸:“好,以后有什么问题……”
施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任他触碰自己,平静地抢白道:“我喜欢你。”
有谢沉作前车之鉴,他这次不绕弯子,也不说酸话了。他直接按住杨司乐的手,偏头蹭了蹭,一鼓作气地告白道:“你也是喜欢我的吧?要不要和我在一起试试看。”
顾不上长远了,出不出柜再说吧,他就是想立刻和杨司乐确认关系,结束无用的猜测和无尽的忐忑,用自己有限的记忆和有限的时间,全心全意地和杨司乐谈一场恋爱。
而杨司乐却目瞪口呆。
他不知道施年是根据自己的哪句话做出了这样的推断,明明他自己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一直把施年当作亲弟弟来疼,怎么会变成这样?!
电光火石间,杨司乐翻遍脑海中的《同性恋个体观察日志》,没找到任何施年喜欢他的蛛丝马迹。在他眼中,施年不抗拒他的肢体接触,反倒黏他黏得紧,全是出于弟弟对哥哥的信任和关心,绝对不是对同性的爱慕。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乱套的?!
施年感觉到他指尖颤抖,误以为他是激动得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打算直接上垒。
“杨司乐,再不理我我就亲你了。”
杨司乐原本想说“以后有什么问题先试着和我沟通”,可眼下的这个问题他该怎么沟通?!
真相就哽在喉咙里,咳不出来咽不下去,他在一片混乱中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广告词:“是慢性咽炎!”
……不对,这是场急性咽炎。
怎么办怎么办?
年年误会了怎么办!
救命!
施年自认没有被拒绝,心下雀跃得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鸡崽,当即把两人的双手收进怀里,凑过去蜻蜓点水地碰了碰他的双唇。
杨司乐忙活了一晚上,嘴唇干燥且微微发凉,施年心潮澎湃,直想把他吻湿、吻热,把他吻成台上那个即使坐在最后面,即使分到的灯光最少,即使一句话不说,也能俘获人心的鼓手。
他掀起眼皮偷看杨司乐的反应,杨司乐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被亲了,眼睛一下瞪得更大了。
施年被他茫然又惊讶的神色戳中了心尖,真的抬手捧住他的脸,闭上眼果断地吻了上去。
他没有经验,只能学着电影片段含住杨司乐的唇瓣枯燥地轻吮。但哪怕是如此单调生硬的吻,都足以让他浑身发热,恨不得深一些,再深一些,好品尝一番心上人真正的味道。
他尝试撬开杨司乐的唇缝,同时担心自己露怯,动作急迫又蛮横,像个装不良少年的乖小孩。
杨司乐的脸被施年滚烫的鼻息染红了,他忘记了呼吸,身下竟随着窒息感起了反应。
他一把推开施年,却不是为了两人关系的不合适,而是为了——他今晚出了好多汗,还没来得及回去洗澡,身上肯定很臭,现在他们离得这么近,被年年闻到怎么办?!
他窘迫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后退到一米开外,双手手心朝外推,语无伦次道:“年年你听我说,我们冷静点……你误会了,我是你哥哥,对你好是应该的,不是什么喜欢,我没有想过拿这件事引诱你!”
施年吻得好好的,不懂他会突如其来作此反应,又是“应该”又是“引诱”的。
杨司乐急得满头大汗,也不管他能不能接受了,一股脑把窝在肚子里好几个月的真相倒了出来。
“年年你忘记了,我是洋洋哥哥啊,洋洋哥哥!”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着我的脸仔细回想一下呢?我们不止是小学同学,我们住一个小区,从小一起长大,父母都认识,后来我爸出了事,我跟我妈搬去了北京,你还哭着让我说要和我一起走,你试着回忆一下,嗯?”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砍在身上,施年被迫从情热中抽身,边听边摇头抗拒,难以将杨司乐和日记本里的“洋洋哥哥”划上等号。
开什么玩笑,他不相信。
杨司乐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来回转圈圈,抓耳挠腮地想法子证明自己是自己。
“对了!”他眼前一亮,“施叔叔和付阿姨都知道,你可以打电话问他们!”
施年还是摇头:“怎么可能,不可能……我爸说洋洋哥哥有女朋友了,你怎么会是他?不可能……”
杨司乐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不是,我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我没有!我连喜欢的人都没有过!”
没有喜欢过的人。施年纵使无比抗拒,也听得很清楚。
他已经隐隐信了。
因为他想起自己看到杨司乐坐在树上吹笛子,便失而复得了一点点记忆,想起杨司乐叮嘱他别吃炸黄豆,想起杨司乐总是能刚好找到合他口味的小餐馆,想起后来他和杨司乐仿佛浑然天成的亲密,想起那数次涌现的熟悉感。
一切尚有印象的细节,都指向了一个从未被他这么联系过的结论——杨司乐就是洋洋哥哥,被他忘掉的洋洋哥哥,他以为再也和自己没有关系的洋洋哥哥。
自作多情的窘迫,被拒绝的失落,最后一个得知真相的愤怒,以及对健忘症空前的痛恨,铺天盖地地没过了施年的口鼻,使他不得喘息。
他想不通,为什么非得是洋洋哥哥呢?为什么杨司乐只想对他好,不想喜欢他呢?
这下好了,全搞砸了,他跟杨司乐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他在今天,十月六日的第一个小时之内,同时失去了两个重要的人。
事实上,杨司乐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个什么劲儿,他只是觉得有地方出错了,而他必须要纠正,继续暧昧不清只会对施年造成更大的伤害。
他见施年红了眼眶,像是要哭,立刻既惭愧又心疼地坐回椅子上,想认真地为自己越界的行为向施年好好道个歉,好好哄一哄他。
“年年……对不起,哥哥不该把你当小孩子看,对不起……”
他刚把手搭上施年的肩膀,施年就崩溃地刨开他的手,仰头冲着天花板大喊:“别碰我!”
他气喘吁吁、身形摇晃地站起来,失魂落魄地往楼梯走,把大提琴都落下了。然而走了没几步,他就捂着胸口蹲到地上,无助地失声痛哭。
这个画面对杨司乐的折磨甚至远远超过施年在青原酒店里哭的那一场,他的心不受控地揪成了一团,竟然也出现了流泪的冲动。
他跑到施年身边,把他紧紧搂入怀中,喉咙发酸地说:“对不起年年,哥哥喜欢你,哥哥喜欢你,不哭了。”
施年握起拳头,发了狠地砸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得这个病?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杨司乐别开他的手,牢牢地攥在掌心,下意识想放到唇边吻一吻。可他刚刚已经明白了,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
他的确没有爱慕过谁,迄今为止的生活除了那起发生在杨流身上的重大车祸,几乎一直顺风顺水,他把空余的时间全花在了层出不穷的爱好上,一个人也玩得很开心,从未考虑过要和另一个人绑定。
面对施年痛苦的眼泪和无解的叩问,他无暇分辨自己难得想要亲近一个人,难得想和一个人形影不离的欲|望究竟是出于对弟弟的爱护还是施年口中的喜欢。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快难过死了。他总是让施年哭,使施年陷于病痛中,不论是作为哥哥,还是别的什么身份,都令人不齿。
施年仍留有一丝理智,他不想把自己推进更深的沼泽,缩在杨司乐怀里嚎哭过几声,就挣开他的手,满脸泪痕地往楼上跑。
“年年!年年!”
杨司乐怕他出什么意外,赶紧追上去,到了楼上才发现,这儿的状况更不堪入目。
长凳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堆在前台边的纸箱被压扁了,倒的倒,烂的烂,陈栩和牟翔飞还没走,像是刚打过一架的样子,这会儿正各自坐在火锅店距离最远的两个角落冷静。
陈栩一身泥尘,低头抽着闷烟,脚边还散落了两个抽到烟屁股才熄灭的烟蒂。牟翔飞嘴角破了,颧骨肿了,抱着被吓哭的妹妹一言不发地拍着她的背。
地下室以前是live house,房东花了大价钱做隔音层,门一关,杨司乐根本没听到什么大动静。
更何况方才地下室里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心思全放在了施年身上,对外界声响选择性失聪。
就是脚步一顿环视一遭的工夫,施年已经跑没影了。
杨司乐垂头丧气地从巷子外踱回“懒得取名字”,路上给施正国打了个电话,把今晚的情况掐头去尾地告诉了他,拜托他好好安慰施年。
施正国:“洋洋啊,实不相瞒,这周他住在他妈妈那边……”
于是杨司乐又给付宜打电话。
付宜是生气的。当初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她才听取了意见没有向施年透露真相,结果杨司乐倒好,自己简单粗暴地说出了口,几个月来的努力岂不是付之东流?
杨司乐没空关心楼上发生了什么,独自躲进地下室里诚心挨训,起码不至于难过得无法承受。
他看向身旁的空椅子——刚刚年年就是坐在这儿,掏出一颗滚烫的真心来吻他。
而他做了什么呢?
他把这颗心扔在地上践踏,大言不惭地说这不过是一场误会,其实你的心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真。
杨司乐琢磨过来自己无知无觉间都干了些什么事儿,愈发愧疚得无地自容。
他抹了把脸,拨通施年的电话,得到运营商不通人情的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彼时的杨司乐完全没想到,施年这一“稍后”,就是整整两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