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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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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

    诏狱自建成以来,死在里面的钦犯不下百余,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无不闻风丧胆。

    一入诏狱,魂飞汤火,惨毒难言,十八般酷刑加身,再刚硬的汉子也要被磨去半条命,何况身娇肉贵的皇太子?

    萧明玥倒是这些年来身份最为贵重的一个,狱长不敢轻忽,早早迎候在外面。

    犯人未上枷号,手也没被缚住,只是惨白着脸,游魂似地让人带进来,一身生无可恋的沉沉郁气。

    狱长见此情形,心生疑惑,接了圣旨略略一扫,都不是必死之罪,更迷糊了,遂颠颠跑到端王爷面前行了个礼,求个具体示意。

    端王爷抄着双手,俊脸阴沉,不耐烦地瞪他一眼,斥道:“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此人身份特殊,备不住哪天皇上要亲审,到时候你不全须全尾地把人交出来,我可唯你是问。”

    “明白,明白。”狱长把心放回肚子里,赶紧叫人给安排了最干燥整洁的一间囚房,还弄了两条棉被过去。

    他又看了一眼圣旨上那些可大可小的罪名,记下了端王爷的指示,脑子转了一遍,觉得这八成是皇帝恼了太子,送进来吃点苦头小惩大诫。

    这么一想,赶紧把狱卒们叫过来再三叮嘱,让他们千万别昏了头在太子身上动刑,不然等皇帝气消了要见儿子,他们交不出人或交出个不成人形的,就等着被挫骨扬灰吧。

    父子哪有隔夜仇?看看人家端王从小到大板子都打断不知多少,皇帝还不是疼他疼得眼珠子一样?

    哎哟,连板子都没挨就直接送进诏狱,太子这是闯了多大的祸呀!

    他也不明白,他也不敢问,有心去卖个好,又怕弄巧成拙,干脆在细务上多下功夫,让狱卒们把茶饭弄得精细些,不敢说宾至如归,至少别让人家太受罪。

    禁卫撤离之后,萧明暄没急着走,在诏狱中闲逛了一圈,看过几间关押重犯的囚室,眉头越皱越紧,吓得狱长大气也不敢出,赶紧使眼色让属下去把刑房的门锁住。

    万一让这位爷看见里头血淋淋的刑具,回去在皇帝面前上点眼药,就该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了。

    到底是王孙公子,娇气得紧,还容易大惊小怪,狱长低下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陪着小心把人引到太子那间囚室外面。

    这间囚室位置最好,只有一半延入地下,墙上还有一处小窗,抬头就能看到墨蓝色夜空中一轮明月孤悬。

    空气也干燥清爽,没有底下那股子腐朽霉烂的潮湿阴气。

    狱长隔着栅栏,看向那个端坐在草席上的锦衣青年。

    只见他肩背笔直,颈线优雅,双手交叠在膝上,一身矜贵沉稳的风华气度,头发衣裳纹丝不乱。

    不愧是天潢贵胄,如玉如英,映得狭窄陋室都明亮了几分。

    胆略也过人,诏狱是什么地方,世上最暗无天日之所,多少人哭爹喊娘地进来,再遍体鳞伤地出去。

    更多的是再也出不去的人,酷刑之下,体无完肤,抽筋断骨,九死一生。

    太子却了无惧色,泰然如常,不像身陷囹圄,倒像高踞庙堂。

    狱长正在暗中赞叹,忽闻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又浅又低,要不是他耳朵灵光,几乎听不着。

    他抬头偷瞟一眼,再飞快地低下头。

    端王爷唇角笑意未消,眼中清冷讥诮,淡然道:“我有些话想说与太子,能否行个方便?”

    狱长乖觉,留下灯盏,悄然退下。

    泥塑木雕般的萧明玥终于有了反应,缓缓抬起头来,隔着栅栏与他视线交会,长睫轻颤,满目悲凉。

    “原来……”他声音发抖,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我才是个杂种。”

    仿佛不堪重负,无地自容,他低下头,软软地道了声对不住。

    道歉有什么用呢?错失的一切终究无法再挽回。

    萧明暄看着这个心如死灰的人。

    被揭穿了身份,摧折了傲骨,还要对他说一声对不住?

    把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从云端踩到泥里,非但无法让他开怀,反倒使他满心挫败。

    最初的激愤与震怒平息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萧明玥仍然恨不起来。

    恨他有什么用呢?都是被命运磋磨的可怜虫罢了。

    何况他心中也并非真的对他恩断义绝。

    旁人只看到端王爷轻狂放肆,跋扈嚣张,却看不到他桀骜不驯的表相下坚定不移的信念。

    草原上的男儿,生当缚龙搏虎,鏖战群雄,而非恃强凌弱,虽胜犹耻。

    他看着萧明玥,看着对方充满愧疚的眼神,凄楚憔悴的面容,以及紧绷泛白的手指,胸口像压着千钧巨石,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萧明玥为什么不强悍一点,不狠毒一些呢?

    这样柔弱堪怜的模样,让人如何硬得起心肠?

    夜风穿窗而入,烛火闪动,如此良辰月色,他们本该举杯畅饮,彻夜欢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隔着天壤之距遥遥相望,欲诉无言语。

    萧明暄眼神飘忽,不期然想起决裂之前,他常去找萧明玥蹭吃蹭喝,对方一边嫌弃他吃相难看,一边拿着帕子给他擦嘴,还为他盛汤倒水,让他不用急,喜欢的都给他留着。

    其实宸妃盛宠在身,宫中什么珍馐美馔尝不到?

    可他就是觉得萧明玥那里的点心更加香甜,也爱看对方又生气又纵容的表情。

    他果然什么好东西都给他留着。

    有一年从苗疆运来一批果子,酸软甜蜜,香气扑鼻,因数量稀少,他吃完了宸妃宫里那份,又开始打萧明玥的主意。

    萧明玥只尝了个味儿,满满一盘子都让他祭了五脏庙,那人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口一个,也不嫌麻烦,亲手给他剥皮去籽,那表情比自己吃了还高兴。

    囚房里瑟缩的身影似乎与记忆中温柔体贴的兄长融为一体,清晰一如昨日。

    真切得好像他每次闯进书房,大着嗓子喊一声哥哥,那个伏在书案上的小小少年总会抬起头来,无奈又欣喜地看着他。

    萧明暄不自觉地抬手做了个推门的动作,指尖破开虚无幻像,搭上冰冷的精铁栏杆。

    里面的人,不再是他的兄长,也不会对着他笑了。

    他心中蓦然生出浓浓的遗憾。

    如果早知道他们之间只有短短二十年的缘份,他怎会把一半时光都用在置气上?

    这明明是他曾经立誓要保护、要辅佐的人啊!

    到头来他们之间,只有恍如隔世的儿时情谊,以及截断十年之后,还没来得及夯实砸固的手足之情。

    犹如浮沙上筑起的高台,脆弱得不堪一击。

    黄粱梦醒,乍暖还寒。

    “我这十年,究竟干了什么啊……”他喃喃自语,头一次对自己的放纵后悔莫及。

    他被怨恨蒙蔽了双眼,放任自己无止境地沉沦,肆无忌惮,狂妄轻浮,误了自己,也误了彼此。

    萧明玥红着眼眶,起身朝他作了个揖,低声说:“此处不宜久留,王爷快回去吧,今日之事,我谢过王爷。”

    萧明暄挪开视线,冷冷地说:“我捉你下狱,你还谢我,可是昏了头了?”

    他烦躁得很,嗓子干剌剌地疼,浑身不痛快,整个人犹如一个火药桶,说不准哪句话就点着了,炸个灰头土脸。

    萧明玥看着他那不耐烦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忧惧渐消。

    萧明暄本来不必做这个恶人的。

    只是自己若落到别人手中,还不知要被怎样折磨。

    失势的皇子,有时比丧家犬还悲惨。

    萧明玥突然朝他笑了笑,温和明朗,好似又成了那个伏在书案上的稚龄少年。

    “以后关于我的事,王爷还是不要插手了,于你名声有碍。”他不敢再叫二弟,两个人之间已经划出一条不可僭越的鸿沟。

    “哪来那么多废话?”萧明暄黑着脸,恶声恶气地说:“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管别人?”

    萧明玥低下头,气死人不偿命地答了他两个字:“有的。”

    纵然身份悬殊,在他心里,仍然拿他当兄弟。

    就是可惜蹉跎了十年,未尽兄长之责,由着他长成了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萧明暄闻言气得两眼发黑,真想一刀劈开这颗榆木脑袋,把里面的水控一控,再塞点有用的东西进去!

    这都生死关头了,你装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给谁看?说这些情真意切的话让谁听?

    致使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又开始摇摇欲坠。

    怕多看对方一眼,不是被活活气死,就是被生生急死。

    又窝火又无奈,萧明暄一拳捶在砖墙上,震得墙皮簌簌脱落。

    这不是哥哥,这他妈是个祖宗!

    萧明暄带着一肚子火离开诏狱,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纵马狂奔。

    夜风微冷,吹乱了他的头发衣袍,却吹不散他周身怒气缭绕。

    萧明玥这一遭注定凶多吉少,偏偏让他没办法袖手旁观。

    他明明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啊!

    只怨一切发生得太急太快,让他还没来得及摒弃那些镜花水月般的虚幻情感。

    萧明暄在外面盘桓到午夜时分,总算耗去了多余的精力,绷着一张俊脸策马回府。

    结果一进大门,林公公就迎了上来,禀道:“太子妃来访,在您房中久候多时了。”

    这更是个祖宗!

    萧明暄甩开缰绳,火药桶终于引爆,怒吼声响彻云霄——

    “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