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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君心似我心
萧明暄第一次带兵讨逆,就展现出惊人的战略眼光和指挥能力。
大军沿途收复了几个被萧屿占据的郡县,打通了被截断的驿道,能确保与京中通信畅通。
毕竟天气一冷,信鸽就不能再用了。
初到衮州,因地形不熟,几次小规模的交手各有胜负,等他派出去的斥候们大略摸清楚敌方虚实,排兵布阵就更加游刃有余了。
要不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他还想速战速决提着萧屿的首级回家过年呢。
初时京中常有书信送达,夏云泽还通过驿道给他寄送了几件冬衣,虽然都是出自宫女之手,小皇嫂连只袜子也不会缝,但是穿在身上一样温暖熨帖。
大雪封了路,别说书信不能往来,京中调拨的粮草也没法运送。
幸好夏云泽有先见之明,入冬之前疯狂地征集物资,绝大部分粮草辎重都在降雪之前源源不断地运抵衮州。
加上他们从附近州郡征收的那些,只要萧明暄别大意到让人烧了粮仓,撑到明年春天仍有余裕。
连日降雪,加上新年将至,萧屿也无心造反,双方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火,隔着一条西舂河各自安营扎寨,打算来年再战。
经过一路疾行军以及接连不断的大小战役,兵士们都有些疲躁,正好借此机会休整一下,养养士气。
撤是不可能后撤的,尽管后方四十里的崇山郡更适合大军驻扎,萧明暄还是决定将部队驻扎在西舂江畔,与萧屿隔江相望。
天气晴好的时候,还能看见对方营地上升起的炊烟呢。
可惜晴好的日子太少,太阳没露半日的脸,就又开始下雪。
广阔的河面封冻起来,坚厚可跑马,萧明暄命人凿开冰面,网出百来筐肥鱼给大家加菜,又往冰上放置了一串雷火弹,各处用油纸包好防止进水,白雪一盖看不出端倪,万一萧屿想过河偷袭,就点燃引信直接送他们上天。
除夕夜里,营地里架起百余口大锅,享羊宰牛,烧旺了柴火,肥美的肉块在锅里翻滚,香气被夜风挟着飘到对岸,惹得萧屿大骂不已,深恨那小崽子坏了自己的千秋大业。
萧明暄麾下的将士却喜不自胜,伙房不仅给他们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端王更是格外开恩,允许每桌上一坛烧酒。
虽然分下来每个人匀不到半碗,对于酷爱豪饮的草原儿郎来说不够润润嗓子,但是自出征以来军中严格禁酒,众人早馋得口水横流,有小半碗也是聊胜于无嘛!
负责值守的哨兵和巡卫连半碗都没有呢!
听说端王帐中也无酒,倒是来了个风尘仆仆的信使,从京城一路风雪兼程地赶过来,路途实在艰辛,最后连行囊马匹都丢了,只剩一口气赶到崇山郡,再由郡守派人套上马车送过来。
那人下了马车,跌跌撞撞地,像被狂风吹倒的木头一般,挟着雪花扑到萧明暄帐中,嘶声叫道:“王爷!先帝殡天,太子登基了!”
主帅帐中并无侍从,只有萧明暄和他的副将小许将军,闻言俱是一怔。
空气霎时凝滞如浆,让人难以呼吸,帐中弥漫开死一般的寂静,萧明暄提着笔的手悬在半空,沉默了许久,皱眉道:“你再说一遍?”
许正渊也回过神来,赶紧扶信使坐下,倒了一碗热腾腾的酪浆给他。
那人一饮而尽,呛咳几声,道:“先帝腊月初十殡天!赫连氏借凉国国君之势逼宫扶立太子!太子妃随后交出鱼符,就连卫戍营……也落入太子囊中了!”
“陛下殡天了?”许正渊惊叫一声,扭头看向萧明暄,后者脸色阴森,眼中无数情绪闪过,最后归于沉寂,只轻声问了一句:“太子妃交出了鱼符?”
那人被他一身凛冽杀气激得不敢抬头,咬了咬牙,答道:“不仅如此,就连……陈营长手中那枚……也是太子妃要去的!”
萧明暄眉眼冷峻,“咔嚓”一声折断了手中的笔,逸出唇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瘆人的冰碴子:“好……好得很!”
一时间帐内帐外同凉热,冻得人浑身哆嗦,许正渊本能地朝外蹭了蹭,壮着胆子问:“慎之,这、这是怎么回事,陛下难道没留下遗诏?”
遗诏?就算有,也不可能公之于世了,新君继位,外戚强横,一手遮天,岂会留下把柄任人指摘?
他闭了闭眼,隔空点了一下许正渊,沉声道:“为人臣属,不可再议此事。”
许正渊“哎呀”一声,气得跳脚,追着问:“难道你就甘心?先前太子犯错,你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
“不甘心,又如何?”他揉着额心,挥了挥手,“带他下去休息,好生照看着。”
许正渊还想啰嗦,被他阴戾的眼神蜇了一下,缩着脖子把使信拽出去安置。
帐内一灯如豆,火盆烧得正旺,厚实的棉帘挡住了外面漫天风雪。
他却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仿佛从骨髓到血液全部冻结,连每一次吐息都凝成了霜。
他睁着眼睛倒在榻上,帐内火光明灭,穹顶高阔,却无法让他摆脱那种无力挣扎,被活活埋进污泥之下的错觉。
那冰冷的泥浆还在一层层漫上来,压着他的胸口,淹没他的口鼻,带着腐朽破败的死气,夺去他原本蓬勃热烈的生机。
要是从来都不知情就好了,他想,要是从来都没相遇过就好了。
何苦让他绕了那么多冤枉路,一次次触手可及,再一次次怅然失去?
他甚至有点羡慕许正渊,或者说羡慕所有不知内情的无关者。
他们只知道太子被申斥下狱,端王或许可取而代之,得知太子继位的消息,纵有遗憾,也只是为他感慨几句,叹一声既生瑜何生亮罢了。
没人知道那个冒牌货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萧明暄瞪着穹顶,急促地、艰难地呼吸,胸口剧烈起伏,翻涌着无数血腥的念头。
“夏云泽……”他低念出那个名字,这三个字像一条火蛇逸出喉咙,炙烤着他的唇舌。
曾经带给他多少甜蜜,现在就带给他多少痛楚。
他握紧拳头,用力捶打胸口,想藉由肉体的疼痛去麻痹这颗被砍斫到鲜血淋漓的心脏。
是守在这里,讨伐逆贼,为那个夺去他一切的人平定天下,还是调兵回京,踏平皇廷,让所有背叛自己的人也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萧明暄低声苦笑,做出了此生最艰难的决定。
他想弯刀出鞘,杀遍天下负心人,他想酩酊一场,忘却此生不平事。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能挥师而上为自己讨一个公道,甚至连一杯消愁的酒也不能沾唇。
萧屿仍在对岸虎视眈眈伺机反扑,他不能退。
营中将士在异地他乡辞旧迎新,作为全军统帅,他也不能醉。
他似乎总是这样,满腔愤懑,却无可奈何。
早该习惯了。
天下没不透风的墙,萧明玥登基的消息也传到了萧屿帐中。
萧屿哈哈大笑,连日战局失利的郁气全消,当即派出使者前去游说萧明暄与他一道反了算了。
堂堂正子嫡孙,何苦受那小杂种的鸟气?
“事成之后,玳王愿与端王共分天下。”使者信心十足,红光满面。
萧明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抽刀挥出一道残影,削去了他的脑袋。
萧屿久候使者不归,就知道事情谈不拢,抚着胡须怒骂:“不知好歹的小王八蛋,活该一辈子当老二!”
萧明暄不仅不买他的帐,甚至等不到上元佳节,就趁月黑风高,悄悄蹚过结冰的河面,对他的营地发起偷袭。
萧屿被打得猝不及防,战损过半,且战且逃,躲进衮州腹地的山林中与他打起了游击。
萧明暄势如破竹,锐不可当,二月初,终于全歼了萧屿残部,把逆王的人头挑上刀尖。
大军在衮州驻扎月余,又把萧屿没来得及带走的儿孙子侄屠了个干净。
这一耽搁就到了三月,冰消雪化,草长莺飞,驿道畅通,延误在途中的书信终于如雪片般飞向衮州。
先前由于大军深入作战,辗转迁移,信件不能及时送达,就全堆到了崇山郡。
等到他们剿灭反王,驻到衮州,捷报传回京城,朝廷又连发几道金牌密令,郡守不敢延误,赶紧派出一队轻骑,快马加鞭深入衮州,务求尽快将信件送达萧明暄手上。
萧明暄跑马归来,一身薄汗,来不及换衣服就被许正渊截住,生拉硬拽地拖到书房,非让他看看朝廷下了什么密令。
“说不定是有封赏下来。”许小将军搓着手,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充满了期待。
萧明暄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打开装得满满的木匣。
都按时间排列好了,最近的就是朝廷接连三道密令,不知何事十万火急,再往前就是因天公不作美而滞留在路上的书信,夏云泽的最多,一天一封从无遗漏,中间也夹杂着不少亲友问候平安的信笺。
他不急着拆开密令上的火漆封蜡,倒是挑出宸妃总管太监的信略看了看,绷了一冬天的俊脸终于露出点笑模样。
宸妃把册封太后的圣旨扔出宫门,回房大哭,太监宫女们轮番上阵才堪堪劝住。
骄横归骄横,活得倒也恣意。
等他回京,该上书请旨将宸妃接到端王府供养,萧明玥既得了天下,这些小事总不至于斤斤计较。
在许正渊的三催四请之下,他终于拆开第一道金牌密令。
才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