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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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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隐在层云之后,大船在河面上匀速行驶,甲板上的亮光只有巡夜士兵手上的火把,数十艘黑梭船绕在大船周遭。

    元昭从舱房中走出时,扇子已经不在他的手上了。寒凉夜风迎面吹来,叫元昭抖了一抖,他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背冷汗,明明只过去了一晚,他做的事比过去七天加起来还多,不过相当值得。

    元申与元寅在门外等候已久,看元昭平安出来终于松一口气,送他回客舱休息。

    元昭这间舱房也是某位士族郎君让出来的,紧挨着刘瑕的房间,枕衾用具已经全部换过。元申与元寅点亮室内灯盏,要服侍元昭宽衣,刚刚舱外昏暗,两人看不清元昭身上的戎服,现在在灯火下一照,这件戎服上云纹熠熠生辉,竟是银线所绣。

    元申跟元寅手上的动作一顿,互相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愕。

    元昭展开双臂等了一会,却不见旁边人动作,他发觉不对,看向元申跟元寅,问:“怎么了?”

    元寅不善言辞,他动一动唇没有说话。元申伶俐许多,小心斟酌了一番词句后,道:“这套衣服,小郎君要穿回中都?”

    成国极为重文轻武,文职和武职被称为“清官”与“浊官”,武官如果能转为文职,就算品级比原来低上一等,也是明降暗升,哪怕身份高贵如刘瑕,因为知兵掌兵,也被那些自命不凡的士族郎君在背后取笑,说他是“将种”。

    元昭以为他们是觉得自己穿云麾卫的衣服不合身份,他是不在乎这个的,便随口道:“殿下所赐,也不好不穿。”

    元申听了这一句,要出口的话都被堵住,只好全吞回肚子里。

    这一夜顺风顺水,辰时初刻,大船已抵达石头津。昨晚一夜惊乱,郑维良这些人此时都还在梦中,元昭不想跟他们碰面,特意起了个大早,正赶上跟刘瑕道别,大家弃船登岸,各自回府。

    道别的时候,刘瑕看元昭还穿着那身戎服,不由挑了挑眉。

    今天是休沐日,百官休假,不仅不必上朝,也不用去官署。

    回到元府后,元申、元寅差事已完,去向元鹤天复命。元昭一路走回停云阁,刚坐下休息一会,喝完一杯茶,他还没来得及换身衣服,门外已经有人通报:“小郎君,郎主到了。”

    元昭正发愁怎么劝说叔叔和各位族老,听到门外通传,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开口道:“请进来。”

    地板上传来急促的木屐声,元鹤天从门外走进,他才听两名部曲讲了双桃渡上惊心动魄的一夜,想关怀侄子两句,但一进门就瞧见了元昭身上的戎服。

    元鹤天蹙起眉,大步走到元昭面前,伸手摸了摸他肩上的云纹,收回手苦笑道:“你怎么什么衣服都敢穿?”

    元昭有点糊涂了:“为什么不敢穿?”

    元鹤天在侄子身边坐下,他端详元昭片刻,瞧出侄子的确是不懂,便解释道:“普通戎服倒也罢了,但云麾卫的装束分三种,一种素线云纹、青雀绣带,副将之下着此戎服,一种朱线云纹、赤鲤绣带,是副将戎服,还有一种银线云纹,嵌玉绣带,是云麾将军服。”

    元昭心中猛地一震,他穿的是刘瑕的将军服?怪不得……怪不得那名云麾卫看他的眼神微妙,怪不得昨晚元申跟元寅欲言又止。刘瑕为什么要给他这套衣服?

    “我不知道。”元昭喃喃道。

    “解衣衣人是招揽之意……”元鹤天沉吟片刻,“但元氏已经投诚安王,以信王殿下的个性,应该不会做无用功,不过以你正大光明地穿了这身衣服回来,安王殿下恐怕会有误会,但也无妨,明日宫宴上两位亲王选定属官,什么误会都过了。”

    说完,元鹤天又道:“阿昭,你跟信王殿下昨夜谈了些什么,过一会各位族老想问问你”

    糟了。元昭知道事情麻烦了,原本他有三、四成把握说服叔叔跟族人,但从他穿着云麾将军服回来起,此事就半点可能都没了。

    再说刘瑕,他这几日一直在追缉水匪、河上奔忙,昨夜在大船上睡得不好,今天又起得太早,回王府后已经是下午,却仍然不得休息,宫里来人向信王府传旨意,说是今夜宫中有家宴。

    刘瑕只好忍耐疲惫,沐浴更衣、束发换冠,穿上一身王服,坐车入宫。

    他实在困倦,路上坐在车中闭眼假寐,牛车一路轻轻摇晃,过了不知多久忽然停住,只听车厢外有内侍说话:“殿下,已经到重华宫。”

    刘瑕睁开眼,为自己揉揉鼻梁,双眼已一片清明,起身下车。

    宫女打起帘子,室内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暖香,刘瑕走入殿中,便见左侧坐了两名年轻男女正在说话,年纪稍长的青年也是一身亲王服色、玉冠金带,生得俊朗出尘,眼角微微上挑,看人时似乎总带三分笑,正是安王刘璞。而那名少女穿一袭鹅黄裙衫,髻成双环,两颊点着花钿,美貌得骄横艳丽,便是当初强抢元昭的南嘉公主刘环。

    细看这二人与刘瑕,他们面容上唯一的相似之处,便是都生了一双凤目。

    刘璞望见刘瑕进来,起身见礼,笑道:“二弟来了,果然说曹操曹操到,我刚刚还跟阿环说到你昨夜抓捕水匪的事。”

    刘环瞧见刘瑕,眼中流露处一抹不忿之色,又迅速隐藏起来,她也规规矩矩地起身:“二哥。”

    刘瑕勾起嘴角,也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姿态回礼,但刘瑕坐下之后,三人就不再说话了。

    不消多时,内侍传三人进内殿入席,殿中天子与佟贵妃已经落座,三人问安之后,刘环自自然然地坐在天子身侧,刘璞在佟贵妃身边入座,刘瑕便在刘璞旁边坐下。

    刘环是小女儿,在天子面前最受宠爱,笑吟吟地撒娇道:“怎么不年不节的赐宴?我猜……是不是阿爹想我了。”

    刘从晟穿一领青色常服,仪容都雅,眉间有一道浅浅的悬针纹,面上略带病气。他宠爱地捏一下小女儿的脸颊肉,调笑道:“嗯,脸皮果然又厚了。”

    说着,刘从晟又转向两个儿子,目光瞥过刘瑕,笑意淡了下来,语气只是温和而已:“宫中新进的御厨善作北方风味,本想赐食去你们府里,但想想你我父子久未同席,正好今夜一起用个饭吧。”

    刘璞跟刘瑕忙一起谢恩,见天子拿起牙箸,才各自动筷。

    饭食的味道其实不错,但刘瑕吃得满心困倦,索然无味,还要强打精神回天子的问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刘环在向父亲凑趣撒娇,但刘璞也是刘从晟的爱子,刘从晟时不时也会问刘璞一些学业、政务,他又最爱彰显自己对两个儿子公正无私、一般垂爱,问过刘璞之后,必定会再捡些话问刘瑕。

    正百无聊赖之际,刘瑕忽听佟贵妃轻轻一叹,她是歌姬出身,这一叹真是婉转低柔。

    刘从晟望向她,关切地道:“叹什么气?”

    佟贵妃看一眼旁边的女儿,柔声对天子道:“不知为何,臣妾见孩子们出落得这样好,却总想起他们小时候,小时候盼儿女长,真长大了却又嫌长得快,一个个先后出宫开府,明日又要选定属官,再过些日子,又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留也留不住。”

    刘瑕立刻醒神,心道总算说到正题,只是听到佟贵妃的语音,实在叫他厌烦。

    “的确是时候了。”刘从晟淡淡道。

    刘环抓住天子一只手臂轻轻摇晃,道:“哥哥们肯定都留不住,他们都要娶妻,但我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陪阿爹跟阿娘。”

    “胡闹。”刘从晟轻轻敲敲她的脑门,“你哥哥们要娶亲,你也要嫁人。”

    刘环撇撇嘴,傲慢地道:“可我是大成的公主,阿爹的女儿,谁都配不上我。”

    佟贵妃也忍不住摇头:“陛下说得不错,她果然是厚脸皮。”

    “朕的女儿,就该挑剔些。”刘从晟真的在脑海里想了想人选,“王谢元朱陆许顾……选女婿还是元家的儿郎最合适。”

    刘璞笑着逗妹妹:“看来阿环的亲事还在哥哥们的前头,元氏儿郎的确好,都说这一门最出痴情种。”

    “这么好,那你去嫁。”刘环被逗急了。

    刘瑕听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地玩笑,嘴角也勾了起来,他低头喝汤,掩去眼中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