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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时,刘瑕从营中回府,正撞上一个人来送信。
那人穿八品差人服饰,看见刘瑕立刻战战兢兢地行礼:“小人见过信王殿下。”
刘瑕看他一眼,看不出是哪个衙门的小吏,心中生疑,勒住马问:“你有什么事?”
差人忙双手将一张纸条高高捧起,低头回道:“回殿下的话,是元台郎让小人到王府来送个信。”
刘瑕翻身下马,从差人手中取过纸条,回头对身后的随从道:“赏他。”
随从跟着下马,从怀里摸出一枚金铤抛给差人,那差人欢天喜地接住,把身子躬得更深向刘瑕连声道:“谢殿下赏!小人谢殿下赏!”
刘瑕已迈步进门,边走边展开纸条。
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三言两语交代了元昭今晚要去研朱坊赴酒宴,如果他迟迟不回,就请府里派人去接他。
不是大事,字倒是挺漂亮,刘瑕看完又把纸张对折。他刚走进中庭,便见薛道春匆匆迎面而来,他顺手要把纸条交给薛道春,薛道春却先递过来一封漆封信函,肃然道:“殿下,城中线人送来了急报。”
刘瑕立刻接过信函撕开漆封,抖开信纸看了一遍,片刻后他唇边衔了一抹笑,把信纸连同信封一起塞到薛道春手里,吩咐道:“拿去烧了。”
薛道春应一声“是”转身要走。
刘瑕想了想,忽然问:“等等,景和,我记得研朱坊是在春翘里?”
薛道春不由愣了一下,研朱坊是中都第一的胭脂地、销金窟,刘瑕素有洁癖,在女色上淡得很,他没想到有一天能在殿下口中听到这个地方,但想想也知道殿下问这个跟风月无关。他停步答道:“对,研朱坊就挨着秦淮河。”
刘瑕点点头,又把一个纸团扔向薛道春,说:“这个也烧了。”
夜幕已至,研朱坊中处处皆明,高张的灯火让天上圆月显得黯淡冷清。
最近京中歌舞伎人时兴做仙娥妆扮,一众士族郎君坐在青榭台边,一边推杯换盏,一边观赏台上梳着高髻、臂挽绛纱、腰悬银铃的美人跳舞,旁边的歌姬怀抱琵琶,拨弦唱道最近流行的小调:“相思何相思,春风与游丝,缱绻三月后,一别两不知……”
“哥,元十六到底来不来?”郑维良咬着一瓣橘子问。
“嘘!别烦我,我怎么知道他来不来?”郑弗微不耐烦地斥道,他正在脑中描摹台上舞伎的衣裙样式,想回家以后画一幅仙娥踏歌图。
被兄长训斥,郑维良悻悻闭嘴,毕竟今晚这宴席谢律没有请他,是他听说这事后预感到今晚会有一场好热闹,软磨硬泡求郑弗微向谢律讨了帖子,跟着兄长来蹭的席面。看亲哥哥现在不想理他,郑维良只好把座位往左边移,去找许尧小声地叽叽咕咕。
其实座中不止郑维良一人犯疑。
一名中年人往外面看了看,皱眉向谢律问:“都这个时辰了,元十六不会不敢来了吧?”
谢律穿一身月白色便服坐在主位,长发半束,姿态好不潇洒风流,他手持一根牙箸叩击玉杯,侧耳细听歌姬的曼唱,牙箸每敲一下都是在乐声的拍子,他道:“不来更好,连一场酒宴都临阵脱逃,此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他话音刚落,外面的奴婢朗声道:“姚台郎、元台郎到!”
刚刚还在谈笑的众人顿时一静,只有歌姬仍在弹拨琵琶,谢律轻轻一笑:“果然不能背后说人,看,说人人就到。”言罢他将手中牙箸一搁,起身迎道:“姚兄,小师弟,来这边坐!”
席上众人都是两人共一案,元昭跟姚越明明是一块儿来的,谢律却让姚越跟他同席,请元昭独用一案。
元昭顺势在案前坐下,跟姚越拉开距离,他往席中一看,见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万幸没看到有其它元家的人,他目光再一转瞥到郑维良,记起他被赶出元府那夜,这个人用牛车带过他一程,便对他颔首一笑。
许尧拍一下郑维良的大腿,疑道:“这人是元十六?他怎么对我笑?”
郑维良本来还在怀疑自己有没有自作多情,听许尧这么说,立刻翻一个白眼,道:“放屁!是在对我笑,我好歹用车载过他,他认识你是谁?”
许尧不跟他争这个长短,当初在双桃渡上他也见过元昭,但只是远远看了一眼,现在终于有机会正式见一面,他好奇地打量起元昭。
一名中年人举起手中酒杯,向元昭一举:“十六郎姗姗来迟,该自罚三杯才是,不过你满月时我还抱过你,世叔替你喝一杯,你喝两杯就是。”
席上气氛顿时微妙起来,今夜这酒宴的名头是祝贺元昭跟姚越进尚书台,除了几个来蹭席面的少年,其他人都是同僚,官场上同僚就是同辈,这中年人却自称世叔,硬是压了元昭一辈,众人都在等元昭反应。
元昭今天来得匆忙,身上仍穿着那身青色官服,清瘦的少年人独坐一案,怎么看都势单力薄好欺负,他举起酒盏连喝两杯,听话地道:“多谢世叔。”
那中年人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好冷笑道:“好,乖世侄。”说完递了个眼色给周边的人,那人会意,故意道:“诶,褚兄,你可不能徇私坏了酒宴规矩,你罚的算你罚的,我这里三杯一杯都不能少,十六郎,我敬你。”
元昭老老实实地把三杯喝下。
看元昭又这么好说话,众人其它不好做太过,找由头灌酒还不容易?每人轮着敬一番一般人都吃不消。可元昭来者不拒喝了个遍,众人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好敬,因为他根本不醉!喝了这么多脸不红手不晃,眼神清明如旧。
本朝对名士的品评标准有一条,就是要能“痛饮烈酒”,对特别善饮者世人总高看一眼。
许尧低声啧啧叹道:“看不出来,挺能喝啊。”
见灌不倒人,有人想到元昭跟刘瑕的风月传闻,想换一招恶心他,便道:“十六郎好酒量!但冷酒喝多了伤身,这研朱坊里有一种温酒法,叫‘美人壶’,就是让美人先饮冷酒,含至温热后口对口渡给宾客。”他推一把身边的美人,道:“还不快去为元郎温酒?”
姚越正在喝酒,听到这句捂嘴咳嗽起来。
而那女孩答应一声,站起身走向元昭。
许多传闻都是外面传得挺热闹,但没人会对正主说,元昭预备好今天过来来受为难,没想到会有人正经请他吃花酒,他看那名被推过来的姑娘十分美貌,不禁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陷阱,又或者此人其实心里向着刘瑕?
他一阵胡思乱想,女孩子已经坐到他身边,素手拈起酒盏喝下一口酒,伸手搭上他肩膀就要凑过来。元昭半边身子一酥,耳朵尖立时红透,一时想不好是该断然拒绝还是半推半就。
“各位不要闹他太过。”谢律温声道,“小师弟尚未成家,脸皮还嫩呢。”
宴会主人发了话,那名美人抽手退开,温顺地坐到一边。
元昭:“……”他一点儿也不失望,真的。
谢律对刘瑕跟元昭的传闻,一直不当真,现在冷眼观瞧元昭的反应,就知道此事果然是子虚乌有。他转转手中酒杯,对元昭说:“我听说,小师弟精通乐器,尤其会弹琵琶。”
元昭脸上热意顿消,像是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道:“师兄听谁编排我了?我也就是能拨个响,怎么算精通。”
谢律摇头道:“蜀郡都传,小师弟一曲琵琶能引动鸾鸟,我看说精通都是贬低。”说着他不等元昭说话,拍拍手道:“潋奴过来。”
青榭台上的歌舞顿时停了,那名歌姬抱着琵琶走过来,风情万种地向众人盈盈一礼。
“你的运气到了。”谢律含笑看着潋奴,“这位元昭元郎君是一位琵琶大家,还不去请他指点你一曲?”
潋奴便走到元昭案前,跪着奉上手中的琵琶,含羞带怯地道:“请郎君不吝赐教。”
周围的人再看元昭,神情或讥诮或得意或幸灾乐祸,之前其它人为难他,也只是灌他几杯酒占他辈份上的便宜,谢律却将他与贱籍歌姬比在一处,让他为众人弹曲助兴,这才是真正的羞辱。
“师兄,我弹得真的不好。”元昭笑道。
谢律不悦地皱起眉,他不看元昭,只淡淡对潋奴道:“师弟不肯,必是你诚意不够。”
潋奴的眼中已经有了惶恐之色,她又向元昭膝行一步,声音更加柔媚动人:“妾琴技拙劣,万望郎君赐教。”
元昭与潋奴对视片刻,别开眼道:“我是真不——”
“来人,砍掉她的手。”谢律直接截断元昭的话,他可惜地看着潋奴,“既然师弟不愿指点你,你以后就不要再弹琵琶了。”
众人都是一惊,姚越几乎要掀案而起,却被谢律伸手按住肩头。郑维良骇了一跳,扭脸问郑弗微:“哥,谢,谢七这是玩真的?”
两个提刀的部曲从谢律身后走出,大步走向潋奴,其中一人已拔刀出鞘。
“不要!”潋奴顿时花容失色,再顾不得姿态好看不好看了,她手中的琵琶都翻在地上,惊慌失措地爬到元昭面前,抓住元昭的衣摆用哭音哀求:“求郎君救奴一命!”
两名部曲已走到潋奴身后,一人粗暴地将少女从元昭面前拉开,按住她的右臂,另一人提起雪亮的钢刀,抬手就要劈砍!
“且慢。”
所有人都看向出声制止的元昭,谢律抬手一拦,部曲的钢刀悬在空中。
元昭站起身,好脾气地笑道:“既然谢师兄一定要听,小弟只好献丑了,指教不敢当,中都的风月名曲我一首都不会,只能胡乱弹弹,各位别笑话我。”
“我还怕听过师弟的妙曲,就再也听不进别人的杂音。”谢律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元昭暗暗磨了磨后槽牙,他捡起地上的琵琶坐回位子,拔出插在琴弦的拨子试了试音色,便挥手拨弦弹了起来,清脆琴音传入众人耳中。
其它人看元昭被迫弹曲,心中本来得意,但多听了几个音后,许多人却变了脸色,连青榭台上的舞姬们都不再跳舞,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这曲调庄重凄恻、意境哀婉,谢律握紧了手中酒杯,他从第一个音起就听出这是古曲《蒿里》。
《蒿里》是什么曲子?是挽歌!说白了就是送葬时弹给死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