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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朱坊的歌女们传起消息来,比郑维良还快,不出三天,中都里已传遍了有胡人探子混入京师的消息,一时闹得城里人心惶惶,连天子都在早朝上向丹阳尹佟兴宗问询此事。
佟兴宗向云麾卫讨过胡人探子的尸身查验,云麾卫并未藏私,将从尸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如数交付,但这些胡人探子十分谨慎,没有在身上留下任何证明身份的事物,查来验去一无所得。
对天子的询问,佟兴宗也只能奏对:探子是氐人。
如今北方混战,不仅是异族,连同族也分为几部互相争斗,氐人建的国就有三个,怎么分是哪一国的人?天子斥责佟兴宗失察失职,又褒奖了刘瑕。
不过胡人探子这事并没有被大家太放在心上,因为成国也会向北方派遣间谍,都是常事。而且成国不仅有长江天险隔绝胡人,还有刘从晟亲手提拔的两位大将军柱国,一位是琅玡王氏出身的王茂,出镇益州稳固后方边界,一位是寒门出身的尹北望,守卫荆襄保中都上游。
只要有这二人在,中都的百姓便觉得,眼前的太平总是能延续下去的。
元昭最近则老老实实地去尚书台报道,除了休沐风雨无阻,到了地方就摊开账册坐下,兢兢业业地开始算账。
他手下几名帮忙的令史,全是谢律那边调过来的人,元昭每天查点的账目、记录的文字,隔日就会被人送到谢律手上。谢律细细看罢,只觉得十分寻常,瞧不出元昭是要在哪一部分上动手,单看账目种类,赋税、人丁、军饷开支等等什么都有,倒像是他还没有想出办法在漫天搜寻,全是是一团乱麻。
谢律对这个小师弟不是不怀疑,但这个情况,也只能叫那些令史继续盯紧他。
转眼到了十一月,年关在即,各曹的账目盘点都到了尾声。
这日黄昏时分,已过了散衙的时候,室内只剩下元昭跟姚越坐在案前。元昭正收拾算筹,他目光一转,望见姚越从许多账册中各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白纸,拢成一叠后用墨线扎成一卷,收入宽大的袖中。
元昭一看,明白姚越也已经计划好了如何充盈国库,今晚要回去写奏本了。姚越收好纸卷,一转眼跟元昭四目相对,姚越每天跟元昭同室盘账,虽然没看过元昭到底记了些什么,但他能觉察出对方有条不紊的态度,心里清楚元昭多半也想好了办法。
两人的眼神都有些复杂,片刻后,元昭笑了一下,向他揖别:“姚兄慢走。”
姚越回了一揖,也只道:“告辞。”
安王府的内室中,刘璞与谢律正对坐品茶,室内充盈着清香的茶气,夕阳的余晖从外照进,投在一架缂丝山水屏风上,画上江山寸寸如金。
姚越走进内室时,看到谢律也在,不由愣了一愣。谢律是安王殿下的近臣,会见到他其实是姚越意料之中的事,但他今日来安王府,是来向殿下禀报如何从士族手中夺取利益,正主就坐在他面前,他难免不自在。
谢律倒是神色如常,风度翩翩地起身施礼:“姚兄。”
刘璞也看向姚越,神情温和而亲近,用期待的语气道:“墨纯到了!”墨纯是姚越的字。
看到刘璞,姚越心神稍定。安王与信王虽然是兄弟,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信王殿下固然风姿过人、有英雄气,但也戾气太盛、锋芒逼人;安王殿下则文雅谦和、精御人之法,更有君主风度。
姚越对谢律回了一礼,然后从袖中取出纸卷,郑重地躬身双手托给刘璞,道:“幸不辱命,臣如约前来奉策。”
刘璞接过纸卷解开墨线,将纸张摊平在案上,仆人帮谢律跟姚越的坐席移到案前,让三人围案而坐。刘璞催人给姚越上茶,看姚越饮了茶,才道:“本王已心急如焚,等不及一张张细看,请墨纯先简略说说你的良策。”
姚越尽力当旁边的谢律的不存在,伸手取了一张纸张,开口道:“是,臣的办法说来也简单,就是‘检籍’。”
检籍,检查户籍。谢律眉头一蹙,偏头看向姚越。
刘璞用讨教的语气问:“是查谁的户籍?”
“查为了逃避赋役,冒名士族、假充僧道之人的户籍。”姚越点了点手下的纸张,“殿下知道,本朝有几类人不必负担国家的服役,分别是士族、僧道以及有军功的人,臣查阅账目时发现一件怪事,竟陵郡的徐氏是庶民出身,前年还在向朝廷纳税,但不知为何,从去年起徐氏的户籍忽然附到了另一户徐姓士族名下,从此转移到了不必纳税黄籍上,细细对比后,臣发现如徐氏一户者,在本朝有成千上万、数不胜数。”
刘璞脸上不见怒气,他沉默片刻,对谢律道:“原来还有这种事。”
谢律心中放松,面上带出尴尬之色,回道:“臣亦有耳闻,这是庶族中富户的手段,只要寻一户同姓士族,说好从此每年向对方缴纳给朝廷赋税的一半,就可以将自己的家族附在对方名下,从此免除赋税。”
姚越见不得谢律的做作,又从纸张中抽出一张放在最上面,道:“这是臣拟定的拨乱议案,假充士族、僧道的庶族全部退籍为民,并按族中人的丁数缴纳罚金,一人罚一万钱以儆效尤;而让庶族附籍的士族,不仅要向朝廷还换这几年侵占的赋税,还要再交一笔双倍于赋税的罚金。”
这个办法的确很好,不仅能解眼前的国库之危,还能令朝廷从世家手中争回一笔长期税收。刘璞取过纸张细细看了一遍,对姚越赞赏地道:“墨纯这次真的辛苦了。”姚越忙道不敢。刘璞又把纸张递给谢律,说:“你也看看吧。”
谢律接过看罢,也一脸欣赏地看向姚越,道:“姚兄高才,此乃万全之法,殿下储位在望,姚兄当为首功。”
姚越与谢律对视时,心中那股不自在立刻又涌了上来。其实比“检籍”更能争利的办法,他不是想不出,但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超出士族心中的尺度,那就是无用之法,所以“检籍法”是姚越思量再三后,选出的既能争夺较大利益又能令士族接受的办法。
谢律的这句“万全之法”,此时听来简直像故意讥讽。
姚越勉强应道:“中郎言重了。”
谢律将桌上的纸张又拢成一叠,推到姚越面前,转向刘璞建议道:“明天就是朝会,既然方略已定,殿下何不借笔墨让姚兄一用,让他写下奏本,明日好呈给陛下。”
天色已暗,房中燃着灯烛。
一封奏疏被摊平在桌案上,纸页上墨迹淋漓,一只骨肉停匀、略有薄茧的手握着湖笔,在奏疏末尾处写下:“……臣元昭再拜稽首,建永四年冬六日。”
落完最后一笔,元昭盖上印章,然后托着纸页,小心地将上面的湿墨吹干,说:“写好了,师兄你来看一遍。”一开始他叫刘瑕师兄心里总是别扭,但叫着叫着也就顺口了。
书房里的奴婢都被遣走,室内只有他们二人,刘瑕到元昭身边坐下,纸上的墨迹被吹过一次,还是有些发润,他便只捏着奏疏的边缘,元昭将案上的小灯移近给他照亮,灯火一动,两人的影子也跟着移动,并肩映在窗纸上。
刘瑕用最挑剔的态度将奏本看了一遍,终于道:“不用改了。”
元昭松一口气,自揉了揉酸痛的手,想想明天朝堂之上的情形,他实在没办法不紧张。而且……明天早朝,他肯定会见到叔叔,他得拿着这样一封奏折去见叔叔。
刘瑕看元昭一边揉手一边出神,神情中微有怯意,这神情倒叫他想起来,元昭现在是十六岁,若这回事不能成,他也许就永远是十六岁了。
“师弟是四月的生辰?”刘瑕若有所思地问。
元昭回过神来,自从他认定刘瑕查过他以后,对刘瑕知道他的一些小事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奇怪怎么这时候提这个,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是,怎么了?”
“没什么。”刘瑕微微笑道,“就是记起了,那也只剩四个多月,我想想到时候送你什么。”说完,他看一眼旁边的滴漏,起身道:“还有两个时辰上朝,师弟快回去睡一觉吧,明天的朝会可是一场苦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