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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越知道弟弟是要去寻同窗,便放他离去。
围观的百姓们堵住了江边道路,刘瑕跟元昭过不来,没法上渡口的栈桥,王纶就让云麾卫上前先清出一条空道,因为怕人群推搡起来有人跌跤踩踏,也不敢过分驱赶,幸好百姓们想看正主的心比他们还急,虽然口中也有抱怨,但都算配合地向两边退开,慢慢让出一条路来。
姚越也跟着人群向后退,他边退边拉着姚珀,怕姚珀被人群冲散,时不时还转脸望一望姚谦,看弟弟平安跟同窗们相会才放下心。
栈桥的尽头远远停着一只鹭鸟,白羽披金染霞,它侧首以喙理羽,桥板忽然震颤起来,是一群人踏上栈桥,白鹭立刻轻盈地一扑翅,转头掠向水天之间。
百姓们望见栈桥上的数人,都踮脚翘首张望,和身边人嗡嗡议论起来。姚越站得离栈桥不远,能清楚地看元昭跟在刘瑕身后,一边往前走一边懵然地左右看看,显然是被今天的阵仗惊到了。
他心中正好笑,就听到身边一个妙龄女郎极欢喜地说:“还好还好,元昭貌亦不寝,有侧帽之姿!”当世人人爱美、人人尚美,对美好事物的推崇到了我见犹怜、掷果盈车的地步,希望元昭有好风姿不足为奇。
但下一瞬,姚越又听到那女郎的同伴用庆幸的语气接话:“这样的长相,也算配得上瑕郎。”
姚越:“……………………”
他隐约听人提过,中都不少年轻女子对刘瑕有爱慕之情,以这位殿下为梦中情郎,他也知道元昭跟刘瑕被传过风流逸闻,他之前从没把这些当回事。但此时此刻闻此言此景,姚越不能不为友人担忧了。
姚珀也在往栈桥上望,像是认出了桥上的少年是当初阻拦姚越买他的人,定定盯着元昭多看了几眼。
水面上泊着一艘客船,桥上一行人走到栈桥尽头停步,此时上桥送别的人,除了王纶等几名信王的近臣,还有天子遣来的内廷总管胡福,特地派胡福来,是为展示父子之情与对“土断法”的看重。
一名年轻内侍手捧托盘走到众人身边,托盘上放着一个酒壶和几个银质酒杯。
胡福斟酒奉给刘瑕,道:“老奴代陛下敬殿下一杯,传陛下玉旨,望殿下此去道途无阻、诸事顺遂、早归中都。”
刘瑕接过酒杯,听了这两句套话唇边衔笑,毕恭毕敬地回道:“陛下恩情如天,臣感激涕零之至。”说完这句他满饮此杯,思索片刻,又对胡福道:“胡公公,本王此去历阳远离中都,不能再晨昏定省、侍候父母,唯有遥叩心念,身为人子实大不孝,只能托公公多劝陛下保养圣体,勿要太过操劳。”
胡福抬眼看刘瑕的面容,见他眉心与刘从晟一样,有了一道浅浅的悬针纹,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勉强笑道:“殿下孝心至诚,请殿下放心,这也是老奴职分所在。”
待众人都喝过一轮送别酒,也到了开船的时候,几名云麾卫将行李搬到船上甲板后,胡福等人都退到一边,让刘瑕跟元昭登船。
元昭今天一到石头津,就被这乌泱乌泱的人群吓了一跳,他虽是爱热闹的人,但并不喜欢自己被当成热闹看,在栈桥上站了这一会儿,心中大不自在,现在终于可以走了,他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两名船工站在船头,抓着沉重的铁链从水中拔出船锚,元昭登上甲板,回头往岸上望了一眼,忽然愣住了,刘瑕顺着他的目光向江边望去,也做出愣了一下的样子。
只见江边密密的人群中,数十名身穿青色学子服的少年立在众人之前,都拱手高举、颔首躬身,向大船上的人长揖而别。
江边风大,吹得这些青衣学子们的衣袂翻飞,片刻后他们垂手起身,齐齐放声吟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
这是江淹的《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这一句不知销尽古今多少人的魂魄肝肠。
周围的百姓们看这些少年的衣着打扮,认出他们是储文馆的学子,而储文馆只招收寒门子弟,换言之,这些少年是天下寒门之望。岸边嘈杂的说话声不由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少年们的曼声长吟。
元昭醒悟,这才是王纶说的大风光。他知道这些学子今天来江边送别,有王纶暗中推动,但以这些寒门少年的傲气,若他们真的不愿意,谁也逼不了他们,他们肯来这里高吟《别赋》,只是为自己说出了他们积压已久的愤懑与不甘心。
“王师兄啊王师兄……”元昭望着江边,喃喃道,“我今天出了这个风头,之后在历阳若有半点做得不好,便真是上负君恩,下负众人,这怎么能输。”他伸手摸了摸胸口,隔着衣服摸到衣襟里放着的那本《照夜书》,叫他一时茫然,可天命所载,他这次到底怎么才能不输?
刘瑕在旁边听了元昭这句自语,转头看了他一眼,相处了这么久,他自忖已拿准元昭的脾性,就今日看来,算是十拿九稳。
江上大船渐渐驶远,学子们的《别赋》也吟到了尾声。
姚越望着天际孤帆,轻声跟着吟了最后一句:“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吟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心中一直认为元昭的“土断法”太激进,想迅速地解决士族的积弊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徐徐图之才是稳健上策。
但见今日江边送别之景,姚越心中也觉得欣羡,稳健固然无错,但唯有敢豪赌一场、做到极致的勇气与热烈,才会令人为之倾倒痴迷。
正主走了,江边的人流也渐渐散去,桓真低声道:“赵远……元昭……”他若有所思地笑道:“原来是故人。”
桓真身边还站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看了刚刚的江边送别正心潮澎湃,忙问:“师父,你认识元郎君?”
“认识,我为他批过命。”桓真边说边混在人流中,往栖玄寺走。
小沙弥追上桓真,问:“他是什么命?他的命好吗?”
桓真沉吟片刻,答道:“怪命,前二十几年倒也寻常,也就是富贵公子、顺遂儿郎,但再往后便是云山雾罩、似断又续,我亦见不分明。”
两人转进一条偏僻小道上山,小沙弥“唉”了一声,嘀咕道:“问你谁能当皇帝你也说看不分明,师父,你什么时候才选得定人啊?“
“还早还早。”日光穿透林间缝隙,暖光碎了桓真一身,他容貌虽平凡,但笑貌清净无垢,令人心生信服之感,“我都不急,你急什么,现在还不够乱,要再乱一些才更有机会见真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