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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摧打了一盘王者,对面三个挂机,不费力就赢了,他心情愉悦地关掉手机,侧身一看,小陶抱着他的胳膊,已经睡熟了。
小陶睡梦中还保持坐定的姿势,两只手紧紧攀在他胳膊上,脑袋抵着手背,这么别扭的动作,也不知道怎么睡着的。贺兰摧打量他一会儿,很自然地联想到考拉抱树,低声笑笑,正要帮他把大衣领子再拢紧些,身后忽然躁动。
一道水柱从喷泉池一跃而出,伴着七色灯光,贺兰摧顾不得自己,拉高大衣,为小陶挡住飞溅的水花。
小提琴曲响起,水柱随着音乐律动,忽高忽低,贺兰摧他们离喷泉最近,屁股首当其冲被音响震得发麻。
长睫闪动,莉莉丝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第一人就是贺兰摧。
贺兰摧举着大衣,傻兮兮邀功:“我帮你挡着,别溅湿了...想去旁边看吗?快起来吧。”
说完,他作势去扶莉莉丝的胳膊,莉莉丝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个欺负小陶的坏男人吗?两天没见居然开始动手动脚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拍开贺兰摧的手,厉声道:“别碰我!”
贺兰摧一吓,灰溜溜地退开,莉莉丝站起来摸遍全身,检查有没有可疑外伤。
四周围着一圈路人,眯着眼,探着头窥视,贺兰摧不懂小陶为什么一觉睡醒突然发疯,语无伦次:“你,你...”
莉莉丝杏眼圆睁,眸光锋锐:“是我,你不认得了?”
说完,她脸色一白,眼前天旋地转。
昨晚,莉莉丝被小陶强行禁锢在身体里,对她而言,好像是自己突然被打晕了,醒来后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嘈杂的音乐骚扰她的耳朵,水珠不断溅落在身上脸上,旁边还有一个可能不怀好意的男人。
莉莉丝头疼欲裂,一手捂着太阳穴,用凶狠的眼神瞪视贺兰摧。
她像一头愤怒的母狮,随时准备跃起把面前的猎物撕碎,贺兰摧不想英年早逝,举起双手,勉强挤出一个笑:“睡迷糊了吗?没事,哥在这儿,听话,跟哥回家。”
哥?莉莉丝捕捉到这个称呼,额头一热,头顶几乎要喷出火来。
音乐喷泉照常运作,《小夜曲》缓缓流淌,C大调简明轻快,喷泉灯光也跟随节奏,在莉莉丝的脸上快速变换色彩,当红色一闪而过,莉莉丝睁圆的眼睛仿佛盛着血。
莉莉丝和小陶相依为命过,小陶濒死之际,是她出现替他承受痛苦,两人流浪在外,也是她替他熬过危机四伏的夜,莉莉丝像小陶身上的最后一件盔甲,隔在他与这个不怀好意的人世之间。
只有这样的她,才配得上小陶叫一声姐姐。
莉莉丝冷笑,轻蔑地反问:“你又算哪门子哥哥。”
《小夜曲》音调一转,从C大调转为降A调。
歌声唱道:“这一切多么美丽,哦,我亲爱的姑娘醒来——”
莉莉丝眼前发黑,站立不稳,她不露声色,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花。
降A调又是一转,由暗转明,水柱冲到最高,迸发出炫目色彩,莉莉丝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被光源裹挟的贺兰摧,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
“臭男人,还想搞老娘,你会遭报应的!”莉莉嘶吼道,冲上前去,抡圆了一巴掌,抽在贺兰摧脸上。
贺兰摧最后看到的,是莉莉丝闪着光的五片美甲。
“啪!”
他偏着头,脑袋嗡嗡直响,脸颊肉眼可见地迅速浮肿起来,缓缓渗出一道血痕。
群众把这场闹剧误认为两个男人之间的斗殴,见贺兰摧落于下风,顿时一片哗然。
路人A啧啧称奇:“这男的看着壮,不过好像不太能打啊?”
路人B接茬道:“另一个男的也凶啊!你看,瞪出来了。”
路人C也插了一句:“对啊,实不相瞒,我老婆发现我藏私房钱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说着,路人C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引得身边人竞相叹息。
莉莉丝垂眸看自己的指甲缝,一抹血色嵌在指甲里,她又向身前看去,贺兰摧被这一巴掌抽得挂了彩。
怒火稍微平息几分,莉莉丝转身要走,谁料人墙已经把去路挡得严严实实,她大吼一声:“让开!”
观战的人群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刚才是怎么一耳光抽在对手脸上,把好好一个帅哥抽成馒头的,纷纷觉得不该招惹,自动让出一条空隙来,莉莉丝退出人潮,高举胳膊,向贺兰摧比个中指。
“离我弟弟远点。”
长袖从手腕滑到上臂,露出盘桓在上的彩墨文身,人群里忽然多了几束疑惑的目光。
贺兰摧头晕目眩,恍惚中,他只看到莉莉丝高举的中指,缺了一角的美甲在灯光下闪烁。
他捂着脸蹲下,在地砖上摸索,捏起一块小小的金色装饰品,放在掌心,借光细看。
不等他看完,《小夜曲》奏到终章,喷泉最后射出一道水花。
紧接着,灯灭了,广场陷入夜色。
莉莉丝坐上回家的公交车,小腿在座椅下不断颤抖。
文字已经不足以表达她的愤怒了,莉莉丝滑开手机,打开录音功能,对着话筒就是一顿咆哮:“为什么不让我出来!那样很危险!知不知道!”
车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转过来,诧异地盯着她。
莉莉丝:“看什么看!转回去!塞上你们的耳朵!”
谁能知道,台上风情万种的“红发妖姬”,在台下却是个凶悍的婆娘。这一招果然奏效,其他乘客被吼得没了脾气,纷纷转回去。
莉莉丝抱着前面座椅的扶手,弯下腰躲在暗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手机屏幕上。
“小陶,你还不明白吗?那些靠近你的人,他们只会伤害你。只有我,只有姐姐是真心的,我的诞生就是为了保护你,你都忘了吗?”
在无人处,这个凶悍婆娘的脆弱终于分毫毕现。
莉莉丝住的廉租楼,有个与之不匹配的风雅名称,“并蒂莲”。
这三个字煞有其事地刻在入口的水泥地上,经年累月,草字头被人踩踏得模糊不清,莉莉丝每次路过这里,都会在心里嗤笑,社会底层住的地方,需要什么名字?
被长年累月地称呼为“喂”和“哎”,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快忘记了。
刚搬进来那天,熊猫捧着礼物去问候邻居,隔壁的老住户也许是看在礼物的份上,多和熊猫说了几句。
“各个地方老早是白有钞票宁住额,有钞票,可晓得?”
(这个地方原先是给有钱人住的,有钱人,知不知道?)
“后来啊,呵呵。”老住户摸出一根烟,耸着肩冷笑。
没有老住户提醒,熊猫甚至不会发现,这栋楼虽然地处小城边界,却依山傍水,风景奇绝,在天色朦胧的凌晨,从窗户望出去,像一副传世的水墨画。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欣赏水墨画,十几年前,一群人带着地图来到这里,准备放炸药开山,造一座皮草购物中心出来。“并蒂莲”则是购物中心的副产物,方便有钱人消费以后就近休息。
这栋楼本应成为上流阶级的离宫别苑,然而一场意外毁了它。
放炸药开山和建造“并蒂莲”是一同进行的,那一晚,山里的人出了错,炸药克数太多,引爆后,高楼受到波及,轰然坍塌了,几十个工人被埋在废墟里。
大楼倒塌后,灰尘在第二天中午飘到城中,这时人们才知道,昨晚有惨剧发生。
什么都太晚了,废墟下的工人无一生还。
灰尘在小城上空停留了很久也没有散去。
施工队得到消息就撤离了,抛下炸开一半的山。
山水有自愈能力,十几年后,青山绿水一如往昔,人却没有,那些惨死的工人回不来了。
“并蒂莲”无人问津,伫立在这里,仿佛某种遗迹。
高楼脚下的荷塘也再没有长出荷花,只是滋生无穷无尽的蚊虫。
莉莉丝摸黑走过楼道,木然地掏出钥匙,开门。
门缝里倾泻而出的白炽光将她逼退一步,踩在金属门槛上。
“哒”
熊猫闻声从卫生间探出半张脸,见是莉莉丝,两腮肥肉不屑地抖了抖:“回来了?”
莉莉丝走到沙发边坐下,靠在后背上,仰视头顶轻轻摇晃的灯泡。
熊猫拎着扳手从卫生间出来,莉莉丝坐直身体,疑惑地眯起双眼。
“下水道不堵了。”熊猫挥舞着扳手说,“我修好的。”
莉莉丝全身上下只有嘴唇在动:“你可以留着我来修的。”
熊猫将扳手扔在脚下,腆着大脸坐到莉莉丝身旁:“那晚是我太急躁了,对不住,你脸上的伤好了吗?明天能不能上台?”
莉莉丝听到前半句时还微有些动容,心底涌出一股暖流,然而听到下半句,心头随即筑起一座防洪大坝,又把暖流挡回去了。
“没有我在,生意不好。”莉莉丝说。
“对对对...”熊猫双手搓着大腿,讪笑。
“我的存在是个错误吗?”莉莉丝问。
她颊边滚过一行清泪,熊猫一看就慌了,眼睛肿了上妆不好看,看在营业额的份上,他急忙说好话:“你比小陶强多了,真的,他哪会一边扭一边唱歌啊,莉莉丝,我用我这一身肥肉保证,老板都更喜欢你这样的员工,真的!至于小陶嘛...”
莉莉丝仇恨地盯着他,眼刀锋利,像是要割下他的舌头。熊猫嘴里一疼,舌头打结地说:“让他,他躲起来,就行了。”
“谢谢老板,明晚我准时登台。”
莉莉丝的眼神柔软下来,抬起手背去擦眼泪,一下一下,恶狠狠地,整张脸都被揉搓变了形。
这么搓下去,时间久了皮肤会松弛,松弛就不好看了!熊猫心疼得不行,刚想劝,莉莉丝自己停了手。
她什么也没说,站起身,飘忽着回到自己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