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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点半,临近酒吧街的路口熙来攘往。
俞念站在路边焦急万分,心脏怦通怦通狂跳。
“出租车——”
“出租车停一下!”
顾不得礼让任何人,他手臂急挥,几乎是见到车就拦。五分钟后一辆刚送完客的出租停在了马路对面,他目光甫一捕捉到便猛地穿过车流奔了过去——
“师傅!”后座的门被他倏地拉开。
“赶着投胎啊!”
上一单的客人还没下车,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骂骂咧咧地跨了出来。
俞念以最快迅速坐进去:“师傅,洛城大学第五附属医院,麻烦您开快点儿,越快越好。”
谢了顶的司机原本还吊儿郎当叼着烟,可一听他的语气,皱眉从后视镜瞥了一眼,“怎么了小伙子这么着急,出什么事儿了?”
“长辈病重。”俞念急切地说,“麻烦你尽快送我过去。”
司机倒吸一口气,脚下油门立刻就踩到了底。
“您坐稳,这个点路上不堵了,那个医院不算远,一刻钟就能到!”
说是不堵不远的四车道仍旧挤塞得像俞念此刻的情绪。出租车左别右突,蛇一样在车流里迅速穿梭。
肖父怎么会骤然病重,又怎么会直到最后一刻才通知自己?
他想不通其中关隘,心中压着重重乌云,散不开也吹不走,十指紧紧绞在一起,左手用力掰着右手的指关节。
忽然间,天上一声闷雷炸开,直轰车顶。
俞念浑身猛一哆嗦。
“哎怎么还打雷啦?!”司机在前头斜瞟了眼天,自言自语,“你说说这洛城的天儿,深更半夜的光打雷不落雨,真够奇怪的。”
轰隆——
轰隆——
重雷在头顶的天空翻滚就像棉被捂住人的口鼻,逼得人呼吸不畅。每响一次俞念的眼皮都会猛跳一下,心里像有一锅煮沸的水。
“师傅,还有多久?”
“快了快了,拐过前面那个弯,再有两公里就到了。”司机答得熟练。
两公里……五分钟……
俞念忍不住拿出手机,又看了一遍肖默存发来的地址,在心里无声默背。
住院一部六楼,从东门进,上了楼右转再右转。
—
五分钟后,车子一脚急刹,后座冲下一个瘦削的身影。
这个医院俞念没有来过,只能边往前跑边侧头努力辨认路边的指示牌,一口气跑到六层时已是粗喘不止,后背和额头尽是累出的热汗。
常规探视时间已过,值班的护士拦住他问了一句,很快往右边一指,“第三间,快去吧。”
俞念连声道谢,几步便奔到了他要找的那间。
浅黄色门漆的房门外,他急急顿足,两手撑在膝盖上张着嘴喘气,长久的平复过后才渐渐止住。
门没有关严,开着一条极窄的缝,里面的光线漏出来很刺眼,偏偏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跟外面的雷声阵阵是两个世界。
死寂,俞念脑中忽然冒出这么两个字。
紧赶慢赶以最快速度到了这儿,此刻他又像是浑身勇气被刹时抽光,半点也不剩了。
似乎一瞬间没了勇气去面对。
病房里的人也曾是他的爸爸,曾对他嘘寒问暖、噙着笑指点他丈夫的喜恶,曾在阁楼上向他吐露养子那不尽如人意的童年。
那时他们就是家人。虽然彼此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那三年里长辈与晚辈间的真心实意却半点不掺假。
除此之外,最教人放不下的还有那些细节。
那些长辈拿手指一笔一划写出来的问候短信,用抹布替他擦凳子、在阁楼下给他扶木梯的画面,和在他被肖默存伤害过后凌晨打来的询问电话——
他不接,肖岱桦就不肯挂。
通话时温声问他:“默存是不是又欺负你了?别怕,跟爸说,爸替你教训他。”
就像真的把他当孩子。
一想到这些,俞念心脏就疼得蜷缩,蓦地浑身透骨的害怕。
这样好的人,也会忽然间从这世上消失么?
变故骤至,他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
缓了近三分钟,俞念才终于又鼓足了勇气,下决心走进面前这注定布满愁云惨雾的房间。
木门吱呀一声,轻撞墙面。
下一刻一切直呈眼前,却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没有哭声,没有悲痛,甚至连肖默存的身影都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窄小逼仄的单人病房里黑压压站满了人。虽然都静得像蜡像,但在他出现在门口的这一刻所有人还是齐刷刷看向了他。
俞念脚步一停,一下子懵了。
眼前这些人都是谁?
从门口到窗边,一张张陌生的男性面孔疑问又警惕地盯着他,从头到脚打量他,像在用眼神为他执行严格安检。
避开他们并不友善的目光,俞念往后一看,眼眸倏然一怔——
角落站着一个单手柱着全黑拐杖的老人,俞念记得,是肖默存的爷爷齐明鸿。
他居然也来了……
那肖默存呢?
视线一撞,俞念张了张嘴,刚想开口问候,齐明鸿身体忽然转了个方向,杖尾轻点。
“默存,你等的人来了。”
声音平淡无波。
俞念心脏却猛得一跳,顺着老人看的方位望过去,终于在人缝中找到了肖默存。
原来Alpha是坐在椅子上的,矮了身后的人半截。等他转过头,身后的几个人又都向旁边撤了一步,俞念这才看清。
不过才一星期未见,肖默存就像变了一个人。
在电话里改变尚不明晰,如今亲眼所见,俞念的关节深处像被毛刺轻轻扎了一下。
不是疼,只是酸楚。
Alpha身上永远笔挺板正的西服皱出好几条褶,领带不见踪影,衬衫的领口敞着一颗扣子,两颊的胡渣冒头,颓废得像过期的旧报纸。最让人恻然的是他那对曾经锐利有神的黑眸,不知何时起已变得血丝密布、黯淡无光。
它们朝俞念看过来,眸下乌青,眼底通红一片,像是几天几夜没有阖过。
俞念微张着嘴,嘴唇上下动了动,喉间却像是被水泥糊住了,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对通红的眼睛仍旧那么凝视着他,像飘泊许久的船终于等到港湾,疲惫不堪。
“俞念,你来了。”
Alpha声音黯哑,比电话里强撑出的状态又差了许多。
俞念怔怔点了点头,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他面前看。
前方病床上,肖岱桦静静地平躺着,惨白的被子盖住半截身体,面容是不详的血色。枯木般的双手露在外面,一边扎满针头,另一边被肖默存紧紧握着。
“默存……”
俞念张了张口,鬼使神差地轻轻喊了这两个字,像是安慰又像是对眼前这一切的询问。
肖默存慢慢松开手,起身将位置让给了他。
“爸醒着的时候说了几次想见你,跟他说两句话吧。”
俞念顿了一秒便急忙走过去,在众人的注视下坐到了椅中,一颗心已经紧紧揪起来。
病床上的肖岱桦戴着呼吸机,面罩上蒙着层雾,人瘦得只剩一张皮,眼睛不安地闭着。
“爸。”久违的称呼想也没想就冒了出来。
俞念握住了床边的手,只觉掌心仍有温度,“我是俞念,我来看你了。”
刚说完这么一句,眼眶已经蓄满了泪。
“爸……”他又喊了一遍,尾音逸出呜咽,手轻摇了摇。
弥留之际的肖岱桦病势沉重,手指微微动了动,人却没有立刻醒来。
俞念慌了神,颤栗的视线对着自己曾经百般依赖的Alpha,“爸怎么不醒过来?”
他怕连最后的话也说不上。
肖默存向前一步,低头靠近病床上的父亲,沉着声音唤他,“爸,俞念来了,听见我说话了吗?”
肖岱桦这才幽幽撑开了眼皮。目光先是落到儿子身上,后来慢慢旁移,一点点看清了俞念的脸,浑浊的眼睛居然露出了一点光彩,手上使出了一点劲。
俞念蓦地用力攥住,“爸!你醒了?”
肖岱桦慢慢动了动下巴,像是点头的动作,随即艰难地抬起手想取下呼吸面罩。
“爸,我帮你。”肖默存即刻上前。
拿下面罩后肖岱桦喘了片刻。虽然虚弱极了,表情却仍谦和,干枯皲裂的嘴唇动了动:“小念……”
一听到这两个字,俞念眼泪夺眶而出,沿脸颊潺潺流下,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用两只手紧紧包着那只孱瘦的左掌。
上一次见面时自己躺在病床上,痛得撕心裂肺,也恨得撕心裂肺。四季不过才走过半轮,躺在床上的人就变成了彼时满脸歉意站在他身旁的肖岱桦,生命的时钟开始倒数读秒。
瞬间,一种从未体会的悲凉灌进了他的四肢百骸。
“小念……”肖岱桦气若游丝,像是想说出来却说不出来,努力了半晌终于放弃,手指发颤地动了起来。
“爸。”俞念松开手,“你要什么?”
肖岱桦极慢地左右晃了晃颈,举到半空的手颤抖地指了指他最放不下的儿子,又指向俞念。
俞念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爸……”肖默存却将话接了过去,“我明白。”
俞念怔忡转头,只见Alpha喉结慢慢滑动。
“我对不起俞念,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你。你放心,我忘不了答应过你的话。”
奢求了许久的道歉就这样忽然出现。
俞念反应了几秒,眼泪像是受了激,断了线似的往下淌,偏又不敢放声,哭声卡在胸膛里憋得头脑一阵阵发沉。
为什么总要痛过之后才追悔,为什么总要到无法挽回时才知其珍贵?
这样三句沉重的对不起,一句未能言明的保证,俞念等了太久太久,拿到手时就像是凉透了的热可可,再也暖不了他的心。
肖岱桦扯风箱似的喘着气,眼帘像是有千斤重,眼底积满了热泪。苍老的手慢慢向上摸索,从枕头下摸出来一张巴掌大的东西。
下一刻他两只眼睛努力聚着焦点,期盼地望着俞念。
一旁的Alpha像是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石塑似的杵在一旁,一动也不动。
“爸……是不是给我的?”俞念微愕。
肖岱桦勉力点头。俞念死咬着下唇,轻轻揭开他的手掌——
是那张旧照片,曾在阁楼上见过的。
画面里肖默存还是那个穿着背心短裤、旧球鞋的小男孩,站在一棵比他高了数倍不止的松树下,表情一脸严肃,脚边趴着一只成年体型的黄猫。
那是他见过的所有肖默存里,最孩子气、也最有人情味的一种。
Alpha照相的时候会姿势发僵,肯挨着猫,表情虽然严肃却绝无冷漠,是俞念爱过的那个他,改变之前的他。
即将离开人世的肖岱桦将这样一张照片交给俞念,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或许是为了纪念,或许是为了祭奠。
祭奠那个他养大的、并不坏的孩子。
俞念心神激宕,眼泪连珠串地往下砸,抬起头想再跟爸爸说两句话,却见肖岱桦眼露慈祥,目光留恋不舍地从他身上划过,慢慢转移到了养子的身上。
所有人呼吸骤屏。
他们父子二人不发一语,父亲的手一点点艰难地抬起来,似乎想摸一摸儿子的脸。肖默存急忙把脸颊凑过去,听话得像是照片上的小男孩。
可距离只差一寸时,动作遏然停住。
病床上的人两眼一闭,手像坠崖一样跌到了床上。
“爸……爸!”
肖默存身形剧烈一晃,下一秒几乎站立不住,直直地倒退了两步。
“默存!”
“少董——!”
身后由始至终仿若透明的几个人这一刻却迅捷地抢在俞念前面扶住了肖默存,三具高大的身躯就像三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刚从椅中起身的俞念牢牢挡在了外面。
“默存……”俞念一颗心像被热油炸透,低声喊着Alpha的名字,随即又无措地看向病床,眼中惶然,“爸……”
Alpha像是被他唤醒,骤然浑身一震,挣开三人的手臂钳制瞬间扑到了床前。
“爸!”
病床上的肖岱桦却再也听不见了。他安详地闭着眼,最后那一刻表情仍是温和而安静的,似乎不想惊扰任何人,也不想麻烦任何人。
“爸——”肖默存双膝跪在床前,伏在养父身上像是接受不了事实一般喃喃道,“别离开我,别丢下我……”
俞念就在他身边,心中绞痛一片。他两手试探着前伸,想抱一抱Alpha的背,到了半空却成慢慢停住,指甲用力嵌在掌心克制着。
笃笃——
拐杖点地的声音响起,不合时宜,冰冷异常。
“默存。”齐明鸿站在床边盯着孙子的后脑勺,“人不在了,伤心无益。”
左右几人见状同时上前,用力架起肖默存的身体要往后拖,口中反复劝说,“少董节哀。”
“滚开……”肖默存喉间低震。
其中一人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少董,人死不能复生,换衣、换鞋,这些都得趁身子还没僵的时候抓紧,半点马虎不得,还是——”
“滚开——!”Alpha的怒吼如惊雷炸开。
俞念周身一凛,却是半点也没有害怕。他从悲伤中回过神来,一步抢上前蹲到了肖默存身边,搭着他的肩回头环视这些虎视眈眈的人。
“你们就这么急吗?让他们再待一会儿都不可以?”
他又望向齐明鸿,哽咽都还没有来得及收起,“你为什么也不顾及他的心情?”
齐明鸿两手交叠摁在拐头,一双眼锐利地望着他,与生气时的肖默存如出一辙。就这么盯了他很久,最后到底是为了独孙忍了下来,缓步撤出了病房。
纷乱退去,房内霎时空了。
往日威风凛凛的Alpha此刻是只受伤的兽,伏在床边一动不动,不肯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表情。
仔细听,隐约能听见喉中低低的呜咽,低得像是Beta的幻觉。
“默存……”俞念心下怆然,凝眸望着他的侧脸,“哭出声吧,除了我不会有人听见。”
肖默存慢慢抬起头来看向他,一张脸惨白一片,青筋通通暴出,像是忍到了极致,灭顶的痛苦淹没了他所有残余的精神。
“俞念。”他僵跪在地上,薄唇没有灵魂地动了动,“爸离开我了……”
眼底血红,偏偏没有泪。
像是泪腺被人拿刀割掉了,眼眶中一点水也流不出来,眼球微微外突,目眦欲裂。
“我永远是一个人了。”
人千人万,张袂成阴,肖默存却永远只有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