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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楚出来的时候没带手机,回了病房,查房的护士说他手机起先一直响来着,她怕打扰隔壁老太休息,就把闹铃关了调静音了。
尚楚说谢谢,护士闻见他身上的烟酒气,加上他上衣皱皱巴巴,整个人看着邋里邋遢的,料想这不孝儿子是出去鬼混了,于是皱眉说:“你自己注意点儿,可别再喝酒刺激你爸了,万一把他酒瘾再勾起来,他那肝就烂透了,一天花那么多钱治,心里还没点数吗?”
“不是早已经烂的差不多了吗,”尚楚笑笑说,大半瓶白酒下去他脑袋都懵了,说起话有点大舌头,“再烂还能烂到哪儿去?”
这层住的病人有大半是因为酗酒进来的,因此肝胆这块儿的医护格外讨厌喝酒的。护士对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也真是,你爸都这样了也不看着点,还让他喝酒,喝的差点儿就要拉icu了!”
尚楚也不知道听没听见,随意摆了摆手,护士气得一跺脚,推着车走了。
他打开手机一看,宋尧给他打了三个电话,又连着给他发了十多条微信消息,他点开扫了一眼,都是问他人在哪儿的,还说西城分局下文件了,通知下周开始选拔,细则也公布了,要尚楚赶紧准备起来;学委在专业群里通知说明晚挨个去寝室取实习志愿填报表,让他们晚上八点到九点确保本人在寝室,不能由舍友代交,必须亲自上缴,收到请回复。
尚楚手指往下划拉,被满屏的“收到”两个字晃了眼,他一个头像一个头像、一条消息一条消息地看下去,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几十个“收到”看下来,他跟着也回了一条,还在后边加了个挺俏皮的波浪号,别人一看就能注意到不一样,一看就能知道是他发的。
他的消息刚发出去不到十秒,底下立即多出来一条回复。
“收到。”
他打了个波浪号,那个人打了个句号。
尚楚指尖一顿,愣愣地看着出现在他底下的头像,是那只叫小七的蠢狗,他给洗过澡,还呼噜过它的毛,它开心了就会躺倒露出粉红肚皮,喜欢趴在人大腿上讨吃的。
他把那两个字加一个句号来来回回看了半响,接着手指点在那个小句号上,勾出一个细细的弧度。
尚楚在画一个圆。
小圆圈的缺口在他指尖下慢慢收拢,最后一丝空隙被填满的霎那,尚楚心头忽然重重一沉,觉得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这个句号一道终止了。
什么都没了。
脑袋越来越重,眼皮越来越沉,尚楚踢掉鞋子爬上了病床,合眼睡了过去。
他接连七八天没睡一个好觉,在酒精作用下的这一觉睡得很死,他趴着一动不动,隔壁家属险些以为他死了,期间有一次踮着脚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
傍晚六点多,尚利军做完腹水穿刺,手上插着输液管,被三个护士推了回来,这才把尚楚叫醒。
他翻身下床,鞋也没穿,把尚利军搬回到床上,他病号服扣子没系好,尚楚帮他拉好衣服,再盖上被子,护士在一边叮嘱说千千万万不能再喝酒了。
尚利军一直闭着眼,尚楚知道他没睡,眼皮动得那么厉害,估计是疼的熬不住。
他看了看时间,去楼下食堂打了一碗粥上来,摊开床上的小桌板:“吃饭。”
尚利军手腕动了动,没睁眼。
尚楚看他手指肿的厉害,于是用塑料勺舀了一口粥送到他嘴边:“张嘴。”
尚利军就张开嘴,尚楚把冒着白气的粥送进去,粥很烫,加上勺子粗粝的边缘在嘴角刮了一下,尚利军两片嘴唇哆嗦个不停,不住地往外哈着热气。
尚楚也没去理会,顾自夹了一筷子青菜塞进他嘴里,尚利军就机械地闭着眼咀嚼起来,一口饭菜还没咽下去,尚楚就像被设置好间隔时间的机器人那样,紧接着又塞进来第二口。
隔壁床老太儿子也正给老太喂饭,像哄小孩似的哄着,老太嫌弃肉太油,儿子就拿开水焯一焯;老太又嫌弃过了水的肉没味道,他儿子就倒了一叠酱油来蘸。
尚楚耳朵听着那对母子的对话,眼里没有丝毫波澜,22床的温情和21床无关,他们中间隔着一层床帘,就像划开了两个世界。
尚利军吃下去小半碗粥就不行了,他喉咙里传来一阵浑浊的声音,接着“呕”了一声,吐了出来。
尚楚立即拿起盛粥的塑料碗去接,他吐得很厉害,呕吐物从小碗里溢出来,顺着尚楚的手滴滴答答往下流,酸水溅在他衣裤上、打在他鞋面上,那股又酸又臭的气味很快就弥漫开来,老太在旁边骂恶心死个人了,她儿子说要不下去楼下小花园吃,老太哼了一声,嚷嚷道走什么走,要走也是他们走!
尚楚对斥骂声充耳不闻,又取过塑料袋在尚利军嘴边接着,塑料袋很快也满了,尚利军也吐得脱了力,嘴里断断续续地呕出来小滩小滩的、清水一样的东西,到后面混着发黑的血。
尚楚抽了几张纸巾给他,把袋口扎紧,尚利军拿纸巾捂着嘴,趴在床边一动不动。
“还吃吗?”尚楚声音很平静,“还吃我下去买。”
尚利军摇头,抬眼看见尚楚满手都是污秽,身上也沾满了脏东西,下摆甚至还挂着一片他吐出来的菜叶。
“不吃算了。”
尚楚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起身就看见尚利军伏在床边盯着他看,眼神直愣愣的。
“坐好,”尚楚说,“针头歪了。”
尚利军嗫嚅了几句什么,紧接着又顿了顿,然后从刚被胃酸腐蚀过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干哑的字:“你去、去洗洗,别管......别管我。”
尚楚垂下眼睫,拿纸巾把手指一根根擦干净:“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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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尚楚躺在地上一直睡不着,合上眼就开始头疼,他拿出手机,宋尧给他发了一个文件,是西城发在官网的选拔规则,他仔细地一条条看了,都是挺常规的考核项目,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尚楚把这份文件保存了,文件首页是西城分局大门的手绘图,门前两座石狮凛凛不可侵犯,正中警徽高挂,端正威严。
他在黑夜里盯着这个封面看了很久很久,他从来没有去过西城分局,但却觉得对这个地方很熟悉。
西城分局的丰功伟绩他倒背如流,前年破获了一起Omega贩卖大案,引起全国轰动;去年和境外团队合作,解救了一起跨国卖|淫案,解救了境内外五十多名Omega;就在上个月,西城捣毁了首都当地一个传销组织,顶着巨大压力揪出了藏在背后的保护伞......尚楚私下找师傅借了卷宗一遍遍地看,每一次他都把自己代入进一线刑|警,想象如果他在现场会怎么做,想象他和白艾泽的照片一起出现在光荣榜上,他要做一座灯塔,他要后来的师弟以他为榜样,循着他的光往前走。
西城刑侦队长管齐平多年前说过“警察是人民的利|剑”,这句话尚楚一记就是数年,没有人知道——就连白艾泽也不知道,他把这句话悄悄写在了每个笔记本的第一页。
这句话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他一直觉得他尚楚就是最锋利的宝剑,西城就是最合适他的剑鞘,别的都配不上。
他看着警徽下苍劲有力的“首都市西城分局”七个大字,第一次觉得如此遥不可及,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生锈了,他的剑锋变钝了,他看不见剑尖所指的方向。
也许他还是可以通过选拔进入西城,也许他会有机会进入一线队伍,也许他还可能让自己的头像和白艾泽一起出现在光荣榜上,但后来人只会说他是被白艾泽照亮的。他多幸运啊,他有幸站在白艾泽身边,他有幸被白艾泽的羽翼笼罩庇护。
别人都说白艾泽是警界难得一遇的天才,是天上的启明星,他不过是借了星星的光。
他越离不开白艾泽、越依赖白艾泽,他就越黯淡。
他想要白艾泽照亮他,又怕白艾泽照亮他,更怕连白艾泽也照不亮他。
尚楚关上文件,点开白艾泽的微信头像,对话框弹出来,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前天,是他发的。那时候他们在上课,他打字问白艾泽一会儿下课能不能吃根冰棍,白艾泽转头给了他一个脑瓜嘣。
尚楚条件反射般的额角一抽,旋即又立即关闭对话页面。
手机屏幕渐渐暗了下去,最后一点亮光也从眼前消失,尚楚双手平放在胸前,睁着干涩的眼,定定看着天花板,感到头疼欲裂。
不知道从哪一天、哪个时刻开始,他变得不再是他,他不再是尚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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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尚利军下床起夜,尚楚一直没有睡着,听见动静起来扶他,到了厕所门口,尚利军推开尚楚,说他要自己来,尚楚没有说话,合上门在门口等他。
过了足足五分钟,厕所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连马桶盖掀开的声音都没听见。
尚楚皱起眉头,屈指扣了扣门,里头忽然传来一阵欲盖弥彰的冲水声,接着是慌乱的水流声,有人手忙脚乱地打开了淋浴喷头。
医院里厕所为安全起见是没法反锁的,尚楚拉开门一看,尚利军正拿着喷头对着自己下|腹冲水,外裤都没脱,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厕所里充斥着一股古怪的腥臊气,尚利军脚边还有没来得及冲掉的液体,由于吃药,他排出来的东西是一种浓郁的橙黄色,尚楚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眉头也没皱一下,上前拿过淋浴喷头,把水温调高,平静地说:“裤子脱了。”
“你先出去,”尚利军嘴唇颤抖的很厉害,不知道是不是被冻的,他双手捂着裤|裆,像一只虾米似的弓着腰,背对着尚楚,焦虑地跺着脚,反复说,“你出去、出去,你先出去下......”
厕所里地滑,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尚楚闭了闭眼,仰头呼出一口浊气,顾自蹲,一手扒着尚利军的裤头往下拉。
尚利军像受了天大的刺激似的,突然喊叫着跳了起来,后脚跟踢到了尚楚下巴,尚楚不防脚下一溜,整个人向后坐在了湿漉漉的地上,喷头砸到地上,喷出来的水流一股股地向上打在尚楚脸上。
“要死啊!发疯啊!”老太被吵醒了,不知道往地上砸了个什么东西,尖声嚷嚷道,“几点了知不知道!嚎丧啊!”
尚利军紧紧拽着裤头,像是要在儿子面前维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他双手震颤的很厉害,把裤带勒得死紧死紧,在他隆起的肚子上勒出一道极深的凹陷。
他缓慢地转过身,看见尚楚跌坐在地,双手撑着地,而洁白的瓷砖地面上还残留着难堪的浑体。
“你先......”尚利军松垮的面部肌肉哆嗦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门,“你出去、出去......”
尚楚抿了抿唇,从地上爬了起来,捡起喷头对着两只手掌冲了一阵,袅袅的雾气在狭窄的厕所里升起,他隔着一片白气看不清尚利军的脸,只知道他两只手紧攥着裤头,攥得死紧死紧,紧得指骨泛白。
他把喷头关了,转身要走,身后突然传来尚利军颤抖的声音:“对不起,我不是人,我他妈的不是人......爸对不起你......”
尚楚一愣,从里面关上了门,把老太的骂声隔绝在外。
“我不是人......”尚利军说道,“爸害了你,爸不该去找,不该去,我不是人......”
尚楚听出来他说的是什么事情了。
他面对尚利军站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对尚利军每次酒后的忏悔已经麻木了,尚利军的崩溃无法在他心里激起任何波澜,但这次似乎有一些不一样,尚楚看着被病痛折磨得毫无人样的尚利军,清楚地感觉到了从他胸膛里传来的刺痛。
尚利军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说的就是这几个字,尚楚就安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双腿瑟瑟打颤,一股橙黄色液体再次顺着他的腿往下淌。
尚利军身体一僵,激起缓慢地低下头,看着那滩液体从他裤管里流出来,顺着瓷砖缝隙流到尚楚脚边。
“有酒吗?”他突然抬起头,紧盯着尚楚,神志不清地说,“给老子搞瓶酒,操|你妈的酒呢!”
尚楚沉默地看着他。
他嘴唇上下开合,两排牙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眼神涣散地看了看周遭的环境,最后目光重新定在了尚楚身上。
“清醒了?”尚楚双手插兜,下巴一抬,冷冷道,“自己洗。”
他再次转身想要离开,身后传来了一声——
“扑通!”
尚楚心头猛地一跳,那根针重重地戳进了他心里。
尚利军跪在地上,眼泪从他乌青的眼眶往下掉,划过他满是褶皱的脸。
“不治了,不治了......”尚利军说,“爸求你了,不治了,求求你了......”
尚楚对着厕所那扇老旧的木门,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发出徒劳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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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治了?”缴费处的员工问。
“嗯,”尚楚点头,“还有多少钱,全退了。”
“三千两百八十二,”那人说,“干嘛不接着看啊?你爸这病可挺严重的。”
“没钱,”尚楚言简意赅地回答,又问,“上回他砸的那批医疗器材怎么算?”
“啊?”那人翻了翻单子,“没看到报账上来啊,要不就是没砸坏,要不就是有人帮你赔了。”
尚楚喉结一滚,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
没砸坏?怎么可能没砸坏。
就光是他踹烂的电视和呼吸机,已经不知道要多少钱了。
“要不我帮你去问问?”
“行,麻烦了,”尚楚给他留了个电话,“就问下多少钱就行,辛苦把数目告诉我一下。”
他们办完出院手续就离开了,尚利军难得精神不错,要尚楚帮他买一张回老家的车票。
“你去那里干嘛?”尚楚问。
爷爷早几年就去了,尚利军还有一个大姐在新阳,但他们两家一直不来往,尚利军以前喝了酒常去他大姐那里闹事,姐弟关系很僵。
尚利军没有说话, 坚持要尚楚给他买票,好像要回新阳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知道了。”
把尚利军送回城中村,尚楚坐公交回了首警。
学期没剩两天,课上不上也无所谓了,所有人都忙着准备参加选拔,学校老师也知道这个情况,对考勤查的也松。
他直接回了寝室,到了房门口时脚步一顿。
那里放着两个保温桶。
他这段时间一直吃不下多少饭,白艾泽就去买了个小锅,又弄了个变压器,在寝室给尚楚煲汤喝。
他两天没有出现,白艾泽两天没有给他打一个电话、发一条消息,但是在他门口放了两个保温桶。
尚楚慢慢蹲下|身,拎起两个小桶,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凉了没有。
他把两个保温桶提进寝室,旋开盖子,刚要打开又合上。
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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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楚一整天没有出去一步,到了晚上八点出头,学委来敲门收表,尚楚把表格递过去。
这次实习很重要,学院再三交待一定要本人亲自交表,收上来之前还需要当面确认一次。
学委接过尚楚的表,看也不看就问:“西城分局是吧?确认了就不能改了啊。”
“不是。”尚楚说。
“不是?!”
学委大吃一惊,这才低头一看,一志愿那栏原本写着的“首都市西城分局”七个字被涂掉,后面补了另一行小字,二三志愿的位置是空的。
他嘴张的能吞下一个鸵鸟蛋,不可置信地指着表格问:“你确定啊?是这个啊?”
“确定。”尚楚说。
“不是,”学委咽了咽口水,又说,“这交上去可就定死了,再不能改动了啊!”
“知道。”
尚楚“啪”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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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没多久,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尚楚烦躁地翻身下床,打开门说:“我确定报的是——”
“你他妈搞什么鬼!”门外来的人是宋尧,眉头紧蹙,“你这两天到底干嘛去了!让你准备选拔你他妈不当一回事是不是!”
尚楚呼了一口气,闭了闭眼说:“没。”
宋尧站在门外定定地看着他,两人谁也没说话,过了约摸有五六分钟,尚楚手扶上门框,低声说:“阿尧,我累了,想先睡了。”
宋尧单手撑着门不让他合上,看着尚楚的眼睛说:“我他妈要不是看你现在一脸鬼样,我现在就给你一拳。”
“随便。”尚楚说。
“你和白艾泽到底怎么了,”宋尧说,“一个两个都要死不活了,大老爷们吵架就吵架,大不了打一架行不行?”
“阿尧,”尚楚突然笑了笑,“你后来给我的那十万,是他的钱吧?”
宋尧脸上的表情一僵:“你知道?”
“一开始就知道。”尚楚说,“你别和他说,以后我会还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宋尧在他肩上推了一把。
尚楚被他推的后退一步,又说:“先睡吧,有什么下次再说。”
宋尧盯了他半响,见尚楚确实精神不济,于是叹了口气:“他让我给你带句话。”
尚楚一怔:“什么?”
“他让你慢点儿走,不要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