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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楚又吐了一次,他好像是觉得热了,不让白艾泽抱着,趴在花坛上语无伦次地呢喃着说他坏,他嫌弃自己的妈妈不会说话,他是全世界最坏的小孩,每次他们一起出门,他从来不牵她的手,不和她走太近。
三年级作文比赛他拿了第一名,题目叫《我的母亲》,老师让他在家长会上朗读,他偷偷把“我的妈妈不会讲话”这一句删掉了,其实他知道哑巴很伤心,以前每次他拿了第一,哑巴都会把他的奖状和作品贴在墙上,但那一次没有,那天回家他看见哑巴在偷偷抹眼泪,他也悄悄躲起来哭了,那是他人生中最不光彩的第一名。
“刘丽丽,”尚楚转过脸,醉意朦胧地说,“你知道刘丽丽吗?哦对了,她可能叫许丽丽,你认不认识她?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白艾泽坐在他身边,把他侧脸上一捋汗湿的头发夹到耳后,耐心地回答:“不认识,阿楚,她是谁?”
“刘、刘丽丽就是同桌,”尚楚又问,“刘丽丽妈妈你认识吗,你认不认识啊?”
“我也不认识。”白艾泽说。
“你真笨,”尚楚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给你画,你就认识了。”
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在花坛的泥地里勾了一笔,白艾泽折了一根花枝,把上面细密的绒刺抹平,牵着尚楚的手握住木枝。
“阿楚,用笔画。”
尚楚用花枝画了几道弯曲的长线,又画了个细长的三角形状。
“这是刘丽丽妈妈的头发,”他点了点那几条线,又指着那个歪歪扭扭的长三角,“这是刘丽丽妈妈的裙子,你认识吗?”
“画的很好,”白艾泽摸了摸尚楚的后脑,“阿楚小时候一定是个小画家。”
“你认识她吗?”尚楚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答案格外执着,攥着白艾泽的衬衣下摆反复问,“你认识刘丽丽妈妈吗?”
白艾泽对尚楚一贯有用不完的耐心:“阿楚,我不认识她,你给我介绍介绍,好吗?”
“刘丽丽妈妈嘴唇红红的,声音很好听,穿漂亮的裙子,还请我吃棒棒糖,很甜。”尚楚半眯着眼回忆道。
“阿楚很喜欢她,对吗?”白艾泽轻声问。
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接着又抿着嘴唇,沉默地趴回地上。
白艾泽轻轻揉捏着他的后颈,风也停了,安静的只能听见呼吸声。
良久,尚楚才重新开口,声音闷闷的:“刘丽丽生日了,我们去她家里庆祝生日,她妈妈夸我成绩好。”
“后来呢?”白艾泽问。
“后来......”尚楚想了想,“后来刘丽丽许生日愿望,蛋糕很大,有很多草莓,其实那天也是我的生日,没人知道。”
白艾泽喉头一酸:“我知道的。”
尚楚顾自回忆:“我也跟着偷偷许愿了。”
“阿楚许了什么愿望?”白艾泽小声问。
“我许愿,我想、想要.......”尚楚哽咽了一下,“我想和刘丽丽交换妈妈......”
白艾泽听到他带着哭腔的嗓音,心头泛起一阵阵的酸楚。
尚楚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用手掌把泥地上那副潦草的简笔画抹平,重新攥上白艾泽的衣角,缓缓抬起头,又小心翼翼地问:“你认识刘丽丽妈妈吗?你认识吗?你知道刘丽丽吗?”
他眼底满是通红的血丝,眼尾红着,鼻头也是红的,白艾泽握着他的手:“阿楚,不是你的错......”
“你认识她,你和她说,”尚楚突然激动起来,指尖止不住地发抖,“我不和她换,我不该用她的生日蛋糕许愿,我错了,我不换,我要我自己的妈妈,我错了我错了,把我的妈妈还回来吧,我错了我坏,我真的错了,你问她见到我妈妈了吗,你问刘丽丽看见没,你去问她......”
他真的醉了,眼神涣散,语无伦次,说的话毫无条理,或许他的生命里真的出现过“刘丽丽”和“刘丽丽的妈妈”,又或许只是他在崩溃之下臆想创造出了这两个人,企图分担他的痛苦。
无论如何,年幼的小尚楚一定悄悄幻想过,他的妈妈和“刘丽丽的妈妈”一样,有一头漂亮卷曲的长发,穿优雅时髦的裙子,裙摆宽大,说话和声细语,有体面的职业,会给孩子办一场光鲜的生日宴会。
他曾经有多么想要这样一个“妈妈”,现在就有多愧疚、悔恨和遗憾。
白艾泽闭上眼,俯身抱住尚楚:“阿楚,你没错,你没有做错,你是最好的小孩,不是你的错......”
过了十多分钟,尚楚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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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艾泽亲了亲尚楚的额头,叫了一辆车。
他先前问过尚楚宿舍的地址,下车后把尚楚背上了五楼,张冰听说了下午的事情,担心的一直没睡,一听见敲门声立刻就开了门,见到白艾泽也没有多惊讶:“你是小尚的同学吧?小葛和我说了,他怎么样了?”
“你好,叫我艾泽就可以,”白艾泽说,“他喝醉了。”
“赶紧进来先!我去烧点热水,你自己坐,别客气。”
张冰帮着把尚楚扶进门就去接水了,白艾泽进了房间,看见一床的布偶熊,目光猛地一凝。
二十多只玩偶熊,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整整占了半张床大小。
旧公寓的单人床本来就小,被一窝熊占走了大半,加上他睡相又不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的。
白艾泽把他放在小床上,脱掉他的鞋子,又帮他换上干净睡衣,拉过薄被搭着他的胸口。
尚楚皱着眉,两只手攥着床单,有些不安的样子。
白艾泽轻轻分开他的五指,和他十指相扣,安抚地亲了亲他的指尖。
尚楚像是感受到了这个浅浅的吻,乌黑的眼睫动了动,眼皮掀开一条缝隙,看见白艾泽后笑了笑:“小白,你来了。”
白艾泽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我来了。”
“小白,”尚楚眼神朦胧,笑着说,“小白,有天晚上我没听话,我好懒,又渴了,刷牙的时候喝了一小口自来水,就喝了一点,你就不来梦里看我了,我不听话你就不要我了。”
“不是的,阿楚,不是这样。”白艾泽摸他的额头。
原来他没有清醒,原来他以为是在梦里。
“小白,我听你的话的,我是最乖的,”尚楚的笑容有些疲惫,“你每天都来看我好不好,我不喝凉水,少吃辣,关了灯不玩手机,我有听你的话。”
“是,阿楚,你是最乖的。”
白艾泽胸膛里最软的地方像是戳进去一根尖锐的小刺,一个劲地往他肉里钻,扎得他又酸又疼。
阿楚怎么会这么想?
阿楚怎么会以为他不听话,自己就不要他了?
“小白,”尚楚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我有时候觉得我是一只小熊,你对我好,那么好,可我只是一只小熊,别人说你怎么对一只小熊那么好呢,又脏,又坏,不好看,明明只是一只熊,坏了就丢掉了,不听话就不要了......”
“不是的,阿楚,”白艾泽喉结攒动,紧紧握着尚楚的手,“你不是什么小熊,你是你,你是我的阿楚,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
尚楚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困意袭来,再次闭上双眼,沉沉睡了过去。
白艾泽半跪在床边,双手握着尚楚的手腕,额头抵着坚硬的床沿。
他从来就不知道尚楚是这么想的,尚楚在他面前总是笑的,他看见大多时候的尚楚是明亮的、鲜活的、生动的,只在偶尔,尚楚是阴郁的、不安的、畏缩的。
他自以为他做的够好了,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大多时间那个白色的尚楚,帮着把偶尔的黑色尚楚藏起来。他以为只要他永远站在阿楚前面,先一步替阿楚挡下疾风和骤雨,那个黑色尚楚就不会出现,那么他的阿楚就还能自在、潇洒、恣意。
——艾泽,谈恋爱不是养宠物。
叶粟的话在耳边响起,白艾泽一直不敢去想是什么意思。
他的额头在床沿轻轻碰了碰,感受到了钻心的痛楚。
尚楚不是一只小熊,尚楚是他揣在胸膛里的金色太阳。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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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白艾泽打开房门,张冰端着一杯水站在门口,担忧地往房里探头。
“小尚还好吗?”他用嘴型问。
“嗯,”白艾泽点头,走出房间,轻轻合上房门,“睡着了。”
“怎么会出这种事情呀,”张冰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水递给白艾泽,“我光是听他们说都受不了,也不知道小尚有多难受。我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急死我了......”
“谢谢。”白艾泽接过水杯抿了一口。
“还好你来了,”张冰说,“有你陪着他应该会好过一点,你急着回去首都吗?要不然多陪陪小尚......”
白艾泽捧着温热的水杯,垂眸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水面,低声说:“我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张冰一愣:“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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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清晨,生物钟让尚楚在五点四十分准时睁开眼,他手脚酸软,宿醉后头疼的厉害,从眼球后面那个位置传来一阵阵的胀痛,他动了动手指,疼痛感立即顺着神经蔓延到全身。
他对着墙皮脱落的天花板看了十几分钟,迟钝的大脑才缓慢恢复运转。
昨天他干嘛去了?头怎么这么疼?浑身上下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
然后,他眼前跳出一个接一个的画面:在会议室背地图,吃盒饭,打电话给医院确定看诊时间,跟队出现场,烂尾楼,他在警车边等,有个人被捅死了,尚利军坠楼死了,他晕了,在医院醒来,去买保温杯和蛋糕,喝了几瓶三立春,吐了,醉了,没了。
一幕幕场景像胶片似的从他眼前依次放映,他如同一个局外人,麻木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眼里没有丝毫波澜。
他怎么回宿舍的?
尚楚想了想,发现实在想不出怎么回事,一想就头疼,干脆放弃了。
他记得今天要去局里,要领尸体,要做笔录,还要处理后事。
尚楚也算是半个公安系统内部人员,对这一系列程序了然于心,只不过他没想到,他第一次参与进这套流程,竟然是以死者家属的身份。
他起身下床,换好衣服去厕所洗漱,刷牙的时候往镜子上扫了一眼,眼睛肿的和兔子似的,脸也肿了,丑的没法看。
尚楚猜他昨天应该是哭了,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尚利军死了不是件多么值得伤心的事。
他接了捧凉水泼在脸上,再次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大人是不怕痛的,尚楚,你是大人,要坚强一点,别再哭了,不然要给人看笑话了。
张冰听见响动也醒了,在厕所外忧心忡忡地皱着眉,担心他在里头想不开出个什么好歹,没忍住敲了敲门:“小尚?”
尚楚打开门,侧身说:“你用吧,我好了。”
张冰看他除了精神头不太足,神色倒没什么反常的,问道:“你还好吧?”
“没事儿,”尚楚擦干手上的水珠,顿了顿又说了一遍,“没事儿,真没事儿。”
张冰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你爸爸他......”
“死了,”尚楚耸了耸肩膀,没什么所谓地说,“害得我周末也要跑局里,是不是挺无语的。”
张冰也听说了小尚他爸是个酒鬼,据说不怎么管儿子,心里琢磨估计他们父子感情不那么亲厚,所以尚楚看着没太悲痛的感觉,于是暗自松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劝慰道:“没事的,日子还是要过嘛,坚强一点。”
“嗯,”尚楚点点头,“谢谢冰哥。”
每个人都在叫他坚强一点,他是该坚强一点。
“对了,”尚楚问,“我昨晚怎么回来的?我一点都记不起来。”
“哦就是、就是那什么——”张冰舔了舔嘴唇,“我打电话给你,你喝多了,说话不太清楚,说是在中心商场前头,我打车过去接你的。”
尚楚甩了甩头,确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辛苦冰哥了,大晚上的还出去接我回来。”
“别客气呀,”张冰摆摆手,“你年纪小,来我们这边实习,多多照顾你是应该的。”
尚楚回房间换鞋,张冰给他泡了一杯感冒冲剂端过来,说昨晚上风挺大的,在外头喝了那么多酒,小心别着凉了。
尚楚直觉有些不对,张冰大大咧咧的,平时哪儿有这么细心,但他没有多想,估计是自己出了这个事情,连带着身边人对待他都小心谨慎起来,于是接过冲剂一口喝了:“谢谢。”
“苦不苦?”张冰见他喝完了,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什么硬硬的小东西,“吃个糖。”
尚楚摊开手掌一看,顿时瞳孔一缩——
是那个牌子的薄荷糖。
他合上掌心,抿了抿嘴唇:“好。”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尚楚先去确认了尸体是尚利军,又去走过场抽了个血,用来做DNA鉴定,进一步确认死者身份;接着到审讯室做笔录,谢军也来了,坐在他身边陪着,徐龙看他的眼神格外温和,问话的语气也很轻,尚楚不太习惯他这样,一五一十地回答他的问题,包括他打听到尚利军死前常去冲平路,但他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做完笔录,徐龙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要不要休息几天,给他放个假,尚楚说不用,下周一照常来打卡。徐龙说行,本来想让他去和首都那边交接,还是算了,这周末就让他好好调整心情。
谢军帮忙联系了殡葬公司那边的人,尚楚跟着车去了,火葬场边有个等候厅,其他家属在哭,尚楚很平静地坐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等骨灰的过程挺漫长的,过了不知道多久,工作人员捧着一个小瓷罐出来,问他有没有什么遗物要一并存放的,尚楚摇头说没有。
他没钱买墓地,骨灰只好寄放在殡仪馆里,尚楚跟着进了一个大房间,柜子摆放的很拥挤,每张柜子都有一排排的小格子,外头贴着死者的名字,里面是一个个小瓷罐。
“确定没有一并存放的物品吗?”那人在落锁前又问了一遍。
尚楚摇摇头,又说:“等等,能借我纸笔吗?”
工作人员给他撕了一张便签纸,尚楚低着头,用黑色水笔在黄色便签纸上写了一个字,一笔一划写的很慢,再把那张纸叠了一叠:“这个,一起放进去吧。”
“就这个了?”
“嗯,就这个。”
“好的。”
他刚才好奇瞟了一眼,这个年轻人在纸上写的那个字有八画,撇、点、撇、捺、横折、竖、横、竖弯钩。
一个“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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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殡仪馆出来已经过了中午,太阳很大,晒得他汗流浃背。
他找了棵树躲着,蹲在树荫里抽烟,抽完几根又垂头蹲了会儿。
等尚楚离开后,背后另一棵香樟树后走出来一个人。
白艾泽在尚楚刚刚待过的地方点了点烟头,三个。
阿楚抽了三根烟。
一根烟代表有点难过,两根烟代表很难过,三根烟代表他还能站起来。
白艾泽垂眸,片刻后轻轻一笑。
是他的阿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