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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到塞班，艾文就一直在宫殿内修养。他有限的活动空间并不算多，一是伤口还未痊愈，仆从们得了吩咐又对他看得紧；二是他对塞班王宫也并不熟悉，如果贸然闯入了私人地界，也怕惹人非议。期间公主担心他太过沉闷，来过一两次，与他聊了不少趣事，但因为公事繁忙，又都匆匆离开了。她对此感到十分抱歉，或许是觉得自己怠慢了这位极其特殊的客人，于是只能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来来回回好几次，送了不少塞班的珍稀，又是南境宝石制成的风琴，又是昂贵的绸布和彩缎，让艾文有些惶恐之外，又多了些哭笑不得。
然而无论怎样，如果除去几日前前往牢狱那次外出，艾文一直都未曾有机会离开王宫。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已经被理查德套了好几层绒绒的里衣，等到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活动困难的雪球，这才连忙将理查德还要再加外袍的手按住了。
艾文据理力争，勉强脱了一件厚得夸张的衣服。
理查德对此却不太满意，于是在用晚膳的时候硬生生逼着他多用了一碗没什么味道但营养价值极高的鱼汤。
艾文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离开宫殿之前，理查德为艾文披上了一件御寒的大衣，虽然非常保暖，却不可避免得太过厚重。艾文不情不愿地穿上了，好像一只委屈的小熊。
然而他们离开寝殿之后，他才知道理查德的决定有多么明智。太阳落山之后，塞班的温度骤降，好像是刚落了一场毫无预兆的冰雪，即使艾文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张手掌大的脸，还是被冻得鼻尖通红。
“冷不冷？”理查德问。
艾文摇头。
他的指尖有些发白，却执意将手伸了出来。理查德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腹搓揉着，在他的无名指间流连了一下，接着又将那只手握住了。
森林只露出了一片模糊的影子，似乎离他们很近，近到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月光朦胧，星光却格外明亮，王宫伫立着，一座座宫殿仿佛是独立而又孤寂的。
理查德罕见地没有派仆从备好马车，而是只牵了一匹马。两人呼吸的时候会有交缠的薄雾，但很快就散开了。
理查德先将艾文抱起来，放在马背上，将人扶稳了，接着才利落地翻身上马。艾文小小地抗议了一下，理查德则用有力的双臂穿过他的腰侧，很轻地咬了一下他的耳朵，又在他鬓角吻了一下，从后向前地将他环住了。艾文的后背贴着理查德的胸膛，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彼此的气息在周身环绕，连交谈时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细微的震动。
始终有略微带着刺的风在他们身边游走着，声音近似呜咽，却又没有那么悲怆。艾文的呼吸由一开始因为寒冷的急促转变为平缓，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将连着的帽子摘了下来。
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因为有人在身后为他抵御着寒风。
理查德牵着缰绳，马匹一开始走的很慢，他们绕过王宫，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光已经暗了下来。艾文举着一盏夜行灯，才能勉强看清前方的路。
但理查德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迷路，反而扯了扯缰绳，让马匹奔跑得更快一些。不光是他，就连马儿好像都知道他们即将要去哪里，熟练地避开了林中粗长的枝干和繁杂的藤条，向森林深处进奔去。
“我们要去哪里？”艾文说。
理查德不答，只是又亲昵地吻了吻他的法定，好像决定要保守这个秘密。
艾文知道从他嘴里无法得到答案，有些失望，却也更加雀跃。
路程似乎有些长，越是接近深处，林中越是安静，偶有细小的窜动声，带起了几片残败的落叶，黑暗将他们包裹住了，只有艾文手中的那盏灯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光圈，隐隐有点闪烁。
在这样奇异的环境下，本该有些不安和敏感，两人内心却格外地平静。
不久后艾文便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远远望着，像是一栋圆顶矮小的房子，但似乎又很高，高大的树木将它的首尾都遮住了，寻不见尽头。
“快到了。”理查德说。
他搂紧了艾文，手中的力道也逐渐收紧，马蹄声变得密集，像是暴雨一样重重地砸下来，惊扰了睡梦中的雏鸟。
他们朝着黑影的方向前进着，那栋“房子”也渐渐地显露出了它的形状，像是被人剥下了一层外衣，轮廓和隐藏着的身形被一览无余。
艾文感觉马蹄声又有节奏地变慢了。它好像是一匹有灵性的马，甚至比主人还要更快地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接近了，于是自发地放慢了脚步。
直到它最终停了下来。
艾文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
理查德率先下马，又伸出了双臂：“下来吧，我接着你。”
艾文不怎么愿意，他已经恢复了，便当然不再想被当成一个伤员对待。于是他踩着脚蹬，将短缰攥紧，准备自己翻身下马。
但他的手有些僵硬，或许是吹了不少冷风，冻得没什么知觉了。缰绳滑了一下，马儿被这样一扯，身体抖动了一下，艾文有些生疏，他没有踩稳，身体一晃，脚蹬便脱落了。
理查德则反应迅速，很快地将他接住了。
艾文却眼前一闪，视野像是忽然转了一个度，变得很高。几乎只是一瞬间之内，他透过层层叠叠掩盖着的树叶，就这样瞥见了这栋奇特的房子的全貌。
这根本不是一栋普通的房子。
这是一座塔。
一座灰色的，高耸入云的塔。
它的周围只有茂密的树林，甚至在清晨的时候，在朝阳最璀璨、最热烈的时候，只有稀疏的阳光可以透过这片缠人的森林，透过斑驳的重影和枝叶，笔直地照来，它们无情地停留在石墙上，不再更进一步了，只有一束两束，甚至没有金色的透明的光会穿过唯一一扇窗户。
等到最后一缕夕阳也收起了融化着的橙色的羽翼，它便真的成了一座孤独的高塔。
“艾文？”理查德唤道。
艾文一愣，像是被人从迷茫中唤醒了。
理查德正将他抱着，他刚刚拧了拧眉，见艾文终于抬眼看他，才好了些。
“我没事，”艾文说着，对刚刚令人担忧的行为感到懊恼，“抱歉。”
理查德没说什么，只是弯下腰，等到艾文双脚触到地面，才将人放开。
他说：“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艾文点头，接着就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我祖父在我母亲幼时赠予她的。”理查德说。
艾文惊讶道：“在这里？”
理查德说：“嗯。我母亲自小便喜欢安静的地方，不愿意待在王宫里，祖父就命人为她建了一座塔。”
他转身看向艾文，目光灼灼：“必须是一座独一无二的塔。”
艾文被他看得面上一热，慌忙拾起刚刚倒在地上的夜行灯，可是烛火已经倒了，烛芯也就要燃尽。
“没关系。”理查德握着他的手，食指相扣，缠得很紧。
两人牵着马匹，先领到了马厩内，理查德安抚地摸了摸它的下巴，将缰绳系号，接着便进入了塔内。
虽然外表看上去有些旧了，但塔内居然非常干净，简单的用具都焕然一新，丝毫没有艾文想象中的古老。只见理查德点上了一支烛火，整座塔忽然就亮了起来，一侧有着盘旋着的石梯，像银灰色的海螺，正向内卷着。
两人沿着石梯往上，台阶不高，如果两人并排走会有些狭窄，但要容纳一个成年男子则是绰绰有余的。这确实是一座私人的古塔，石壁有重新涂抹的痕迹，越往上走，便可以开始看见有些花了的孩子的字迹，大概是年幼的公主所写。还有一些孩童的简笔画，有扎了头发的姑娘在湖边亲吻花草，也有年轻的国王和一位女子，艾文猜想是皇后。
当然也有一些字，歪歪扭扭的字母应该是幼时的字迹，之后便开始有一些通顺的语句和熟练的花体，之后还有几首优美的诗歌和句子。
年轻的公主虽然身份高贵，却也是平凡的女子，她会写一些很小的抱怨和快乐的事情，也会隐晦地称赞一位英俊的王子或来访的使臣，甚至是直白地。
她会说：“他的手臂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位消灭恶龙的勇士，却可以捧起她的花圈。”
也会说：“我喜欢他的外貌，他的笑容，他是那么的俊美。可是我们仅仅是对视了一眼，父亲便催促我离开了。”
可以想象年轻的公主与父亲闹了矛盾，或是心情烦闷的时候，便赌气骑着马来到自己的秘密花园，她穿着白色的纱裙，脸颊像是沾了粉色的花瓣一样柔嫩红润，她撑着头，细长的小腿搭在石阶上，对着石壁倾诉旁人不能理解的情感。
之后这些话便慢慢少了。石壁变得太过于干净，与之前满目美丽的花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祖父去世之后，母亲便很少过来了。”理查德说道，“她虽然不来，但定期都会有人打扫。”
“后来我父亲知道了这座塔，又吩咐匠人重新修缮了一番，只是刻意让人留住这些东西，所以即使过了几十年，它们都还完好无损。”
“...非常漂亮。”艾文感叹道。
他很想触摸这些文字，却又担心破坏了它们，但仅是通过，便能感知到年轻的公主活泼却又多愁善感的杂糅的美。
他们走了好一会儿，直到艾文的双腿已经有些酸了，才看到了一扇门。
艾文小心地扶着一侧干净的石壁，略微有些轻喘，理查德则在他腰后扶了一把，让他大半的体重靠在自己身上。
“累了？”理查德摸了摸他因为活动而不再那么冰凉的手，“已经到了。”
艾文靠着理查德休息了一会儿，心里虽然有些纳闷，却还是认为自己是因为修养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才会这么虚弱。
等到不那么累了，艾文才站起身。他握住了门把，将门缓慢地推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