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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为求“非凡非人”的图谋者,宛如“人祸”般盘踞嵩峻毗邻俯山一带的大小城池中,其中不乏家财万贯与位高权重者,使嵩峻热闹似北面要冲龙泉。
只可惜,无论他们地位家财如何,都不能与王族比肩:龙泉王冉淮谷再三确定白景不愿现身后,最早重返龙泉;嵩峻王乐正幽言占尽地利,王驾迁至俯山附近的行宫,遥做观望;高行厚与姚说易的王帐各搭在俯山东、西两端,恰如隔淄州对望的郡土;淄州王张杞辰东西为蜀逻豪强二者,可谓腹背受敌,即便有三郡同盟为依仗,也时刻如临大敌的镇守淄州;湘西王天生胆小畏缩,本人不敢来此凑热闹,差瑞侯穆东来至此……如此,俯山周围俨然是庙堂江湖齐聚一堂。
诸王表面上依照沁园之主的要求彼此博弈,背后却广发檄文、广纳死士,不惜耗费重金遍寻天下精通奇玄阵法的大家,以至众多奇玄门派齐聚一堂,俯山喧嚣之势更胜。
诸奇玄门派所承不同,破阵之法南辕北辙、各自为阵,却都以失败告终。在对阵法缔造者由衷赞叹的同时,终于放下各派分歧,为破阵共同出谋划策。
此种嵌合了无数四季天象之变化的阵法,唯有“死士”可以破阵。而他们齐心耗费三年,所精算出的破阵所需的“死士”人数,却是——
三百万。
这是逻桐兵力的三倍,是开天宁家六大营兵力总合。而无论是诡计多端的前者,还是世代效忠天帝的后者,都不会蠢到把自己的兵力调到俯山来送死。余下诸王若通力合兵,到也未必凑不出三百万。只可惜,诸王相互征伐已久,无论是谁提议此事,最终都会如同一出趁机削弱他人、改变郡界版图阴谋,根本无人响应。
诸王一度忌惮过湘西瑞侯穆东来可用邪术驭人为傀儡,后见枭王高行厚有恃无恐的盘桓在俯山,再联想湘淄嵩三郡结盟便恍然大悟——穆东来手下的傀儡若能敌得过逻桐,根本不必与其他两郡结盟,否则早已依靠傀儡兵统一神州。
“傀儡兵?”
高行厚曾在一轮明面上“坐而论道”的可笑酒宴上假作酒醉,继而大放厥词。
“瑞侯手下的能人至多能驾驭十万傀儡,我逻桐自信还应付得了!”
高行厚此人后招颇多,从不虚张无用之声势,诸王因此不再畏惧穆东来,却陷入了又一轮互不相让又难以协力的僵持。
后世有人论及白景睚忻此番以“开园”为饵的对应,无疑将诸王推上了他所拟定的“十九道”,让诸王只能依据他的规则来博弈。
伪诏天二十二年,鸷鸟月初。
已经有人在问:“为这座园子,真的值得诸人如此吗?”
在白景纵横的第个五年头,八郡征伐已至硝烟最密集之时,白景睚忻却任由各郡血祭泛滥蛰居沁园不出。
世人怒而唾骂:
“苍天无情!”
“苍天已死!”
虞宫,北第。
如今的虞宫局势跟过去完全不同。
双伐将军之一的左将军必须固守在虞宫泊水河岸制衡葬河河道彼岸随时有可能出兵的蜀地,虞宫一方兵力调配犹如被断一臂,以至于四年前的蝗灾内乱至今都未平定,而湛氏王族弱势明显,已见败相。另一位双伐——右将军居忠与虞宫王数年间皆疲于奔命于各城之间,固守王城及周遭几座仅存的大城池。
虞宫如今已经从北至南被分为三块。
南郡界一带为左将军镇守勉强可以安居,中间大部分郡土在曾经的暴民、现在的叛军旗下,百姓不为兵匪便为流民,实在没有安居可言。而东北面的王城与羽山道则在右将军和虞宫王手中,终日纠缠在与叛军的征伐之中。
这片昔日严谨安泰、一切都井然有序的郡土,如今竟已是遍地白骨,惨态非它郡所能想象。
天明之时,有只雉鹰如离弦之箭,直往山影神壁俯冲而下。
若有寻常百姓恰巧目睹此景,难免疑惑——雉鹰这种日翔万里的神鸟,现在只作紧急军情递送之用,在虞宫这种普通百姓巴不得往外逃的时候,最靠里的西山影神壁根本没有争夺的价值,自然是没有军情战报,更不用说是“紧急”了。
可为何会有雉鹰?
那只雉鹰最终来到背靠山影神壁的某处断井颓垣之地。
战时兵器耗损极快,铁价飞涨,连块没熔炼过的铁矿石都能卖出天价,更别说精铁。从锄头到镰刀,但凡可以溶了重锻的都会被王城和叛军争相高价收走,一些民间世代传承的锻铁手艺也因此而没落消亡,此颓垣之地便是如此。
数年前,这废墟还是江湖庙堂都颇有些名声的兵器锻造地,属于“北第姑氏”。
几经战火过后,只剩下许多废弃的砖泥炉子,就连流民都不会到此地落脚,而那“姑氏”的族人自然也四散逃亡,门庭落魄到不复存在。
雉鹰俯冲到姑氏废弃的院落天井中,蓦地被某道无形的力量阻止,就着半空斜切飞出,再盘旋回来,数周才徐徐落在了杂乱的废墟天井中一棵老树枯枝上。
一院碎瓦烂砖木里没有人影,只有那棵不知道死了多久的树,雉鹰也不知是来此送信还是来此歇脚……不,雉鹰驻稳没多久,那只挂在它爪上的小信筒就被隔空取物的无形力量给拽了下来,径直飞向一丈开外的枯树树皮上……不!
那并非是一块树皮,而是一位身穿黑色锦衣、脚蹬皂靴的年轻人的背影。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古怪的龟息法子,竟然彻底隐蔽了身形,加上那身与枯树皮相差无几的玄黑衣服,使得他好似既存在于此处,又不在此地。若非他有所动作,身手再是拔群的武人恐怕也无法察觉。
古怪的黑衣年轻人抬起手,稳稳地接住了浮空而来的信筒,却没有看,只是持在手里。
他抬手时,手从墨黑的广袖中露出。
那是一只从指骨节到指甲无一不精致的手,好似生来就被神祇细心雕琢过,肤色也比寻常人略白一些,却不显得荏弱,是极具张力的武人才有的手。
比他的那只手更特别的是他头上戴的冠。
以价比黄金的无名铁为基,上嵌翡翠和白玉做成两瓣月映倒影的模样。
雉鹰这种鲜少会鸣叫的神鸟竟然“啾”的啼了一声,惹得那年轻人回过头来。
他回首的刹那,他的手、他头上的无名铁、翡翠以及白玉全都黯然失色。
那张脸精致到五官每个细微的弧度,俊美得连丹青也不足以绘出其一分神/韵,加上一双不兴波澜的眸子,即便半仰着头,亦好似天在俯瞰万物,足以让人恐惧。
可那只不懂事的神鸟却不怕他,“啾啾”的叫着想要展翅靠近。
“不可近我一丈。”
年轻人不喜不怒地对那只停在枯枝上的雉鹰说。
雉鹰再度“啾”了一声,显得十分委屈。
倦鸟归巢是它的本能,即便是神鸟,也无法抗拒。想它飞了数千里才把一纸消息送到,自然是累了,而作为它“归巢之所”的人,却不准它靠近,哪怕它发出犹如雏鸟般讨好“啾啾”声,这无良的主人依旧不愿给它顺个翎毛,还勒令它不准靠近,这真是太委屈鸟了。
白景睚忻与雉鹰相互对视许久,被那不断的“啾啾”声给嚎得率先败下阵来,心下难免有些莞尔地想:不能指望鸟脑袋长记心。
“莞尔”大概是最近似于人的一种说法,而他着实很难有真正意义上的情绪。
他大多时候都不喜不怒且麻木不仁,只有刚得到完整的天道之力时,他的躯壳能感受到了持续不断的剧痛。而等到那持续六百六十六日的疼痛结束后,他便彻底区分开了天道与世间,可以通过白景六道之力在无形与有形之间自由往来。
得到力量与驾驭力量,从来都不会如世人所想的那般容易。
而当他彻底驾驭了力量,便是彻底地趋向于麻木。
白景子息本就是万念藉由白景的躯壳而凝聚出来的无形力量,天罚与天灾也只是它所能驱策的其中一部分,神鸟因为有其形态在遭遇“无形”时,必然就会陨灭为“无”。
“不可近我一丈。”
他又对那雉鹰重复了一遍,无形的力量像是利刃破空般短暂的响了一声,这才止住了它的啼鸣。
彻底驾驭白景子息以及天灾与天罚的力量后,他经过了无数回失败与无数雉鹰冲进子息一丈内的喋血而亡,终于能以白景子息发出一种特殊的、只有神兽和灵鸟能听见的声音,使得它们退避在一丈开外,不会再喋血而死。
第一次天道颠覆是神与天的争斗,第二次是人和神共同与天抗争,而第三次……他能握在手里的那一丁点笃定是自己对自己的“嘱托”。他凭着那一点嘱托,驾驭万念、驾驭子息、驾驭天道之力,将神鸟灵兽驱策在一丈之外,尽可能掌控一切可用的特殊力量。可他掌控再多,对于“第三次天道颠覆”依旧一片迷茫。
“天帝志。”
“沁园志。”
“以及……苍域志。”
他自言自语了三句话,而后再度沉默下来。
他没有再让雉鹰帮他送信,而是直接命它飞离此地,算是给它个小的闲暇。
待神鸟消失在他视野内,他才回过身,转向枯树背面。
枯树的另一面藏着一座墓碑,上面写着寥寥数语。
——及第,北第姑氏,刃首一吷,末代菜刀门掌门。
这碑文不表生平只有名字、名号和门派,念一遍却有种哭笑不得之感。
及第他老人家的门派名当真太过奇特,跟在那气势超群的字号后面,顿时成了鲜明的对比,完全能让任何人表情怪异。
一想到这位老人家,白景睚忻的不喜不怒的神色竟也有些凝滞。
“……不对,错了,又错了,怎么教了那么多遍都没学会?笨死了!”
“……这些灶膛里的灰,有些细到你肉眼都看不到,内力也感觉不到。你要是没办法在它们靠近你的刹那闭掉所有的气息,那就全完了。时间久了,你的喉咙和肺腑会变黑,最后烂成黑炭……记住了,看着黑炭,记住是黑炭,会烂成黑炭!”
及第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带着随时能跟人跳脚莫名怒火。他把沁园里锻造用的家伙砸得砰砰作响,好似他要真能靠近白景,定然会把他当成一个不听话的小学徒,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不打不成器。
“……终于对了,就是很短的一瞬,你这不是就摸到了门道吗?之后你就要学会控制时机,因为我这种常人练了几十年才能有个一时半刻,你这种半吊子毛头小子就别指望很久了,尤其你这还要比寻常人特殊,不是一些炭灰而已,是攸关生死。所以,你只有一刹那,你要抓准那一刹,摒除一切……”
数年前,他让君迁子帮找的人就是及第。
“小子,要不是每次说话都要跟你隔个三丈远,这把老骨头总抖得跟筛糠似的,我真不觉得你是白景了!”
这位只在虞宫有过一面之缘的老者几乎是被秘密地绑进沁园,当他见到白景时才发现,当初那位自己随手给了几个烤地瓜便一报还一报治好了自己背的少年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却依旧如同当初那般嬉笑怒骂。他动辄说白景愚钝,一度让白景误以为自己真的成了一介凡人学子,而不是大家畏惧膜拜的无所不能的天意,末了才肯以数落的口吻留一点引以为豪的夸赞。
“……其实寻常人要十年才能入门,你不过才学三年,老头我就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得意一下?”
及第在沁园呆了四年,日前寿终正寝之时,心心念念的是落叶归根,日日叨念着他田里的没挖出来的地瓜。他一直就想重回虞宫北第,却不知道蝗灾后的虞宫地皮都被人掘了三尺,根本地瓜可以给他挖,更早已经没有当初坐在田间东拉西扯着些奇闻异事,再吃上一口烤地瓜那样惬意了。
“我年轻时候号称‘刃首一吷’,也是铸过刀兵利器的,但是终归不适合我,还不如照顾别人的厨房里的刀具。这做饭的家伙厉害了,做出来的饭说不定都能更好吃,我自然就转去做了菜刀……可惜啊可惜,我一个弟子也没收到,为了不让老婆孩子跟我吃苦,我就把家业都留给他们了,就我一条光杆跑出来……哎?你说我没谱?你才没谱!”
及第最后才交代道:
“我要你记住我的号不是让你把我记录在沁园的卷轴里,是让你往我墓碑上写名字、姑氏、名号和菜刀掌门……你问‘刃首一吷’?你小子怎么那么多话?老头我不想说!”
流逝的时光在那些老去的容颜与逝去的老者身上最是显见,可惜再是惆怅遗憾,大多却只能给予一声叹惋,更迭便是老者去而新者继,残酷却能生生不息。
白景静静地看了一阵那块让人哭笑不得的碑,终于背转过身。
一个呼吸间,就自原地消失了踪影。
雉鹰送来的消息上只有一句话:
葬河河道,闵或现身,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