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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初珞四年未曾渡过赤水,至多在赤水沿岸来回,甚至不曾到过嵩峻西、南郡界两线的俯山一带。
少年时他踏遍了八郡,现在反到成了他身上的一道枷锁,让他时刻都说不清自己在忌惮着赤水北岸的什么,只知道自己每次渡过赤水抵达北岸,都会莫名忐忑起来,最后只能尽快处理完诸事,近乎慌张地返回江雪门,蜷缩回幼年就十分熟悉的半壁山顶禁地,如此才能平静下来。
行云流叶本来就是一种可以悄无声息融入诸景中的绝顶轻功,再加上踏雪无痕,他如今用的行武早已成为一种囊括二者精髓却又区别于二者的东西,他几乎可以轻易融入任何景象中而不被人察觉,当他故意显露出身形,在熟悉惊鸿照影的人眼中看来,除开不能留下一道明显的残影外,已经近似于另一种“惊鸿照影”。只是不知道他怎么拼凑出这样的轻功,竟然连归墟道人那样寿数极长、见惯了各种武学路数的道门中人,也没法学会。
寒初珞一路疾行数日,横过了大半淄州,抵达湘西、龙泉与泊水和运河交界地。
大旱过后一个地方最少也要四、五年才能再有生机,大涝相对短暂,却能把惨烈凝成了一种更加直击人心的恐惧。
开始几天只是水面节节攀升,大约三至五日,大涝会开始展露出咆哮的利齿,撕扯开沿岸的大堤,接着便是良田、房屋以及来不及撤往高地的人们,最后便是这些脏污的洪水所席卷过的小溪、井水以及泉眼,带着各种各样让人恶心的味道,饮一口便会染上疫病。
距昆山地动引发泊水大水已过数日,中下游早已被大水冲毁,南北两岸已经被如同泥浆湖泊般的脏水填满,能冲走的东西早已经被毫不留情的大水被卷走了,房屋和农田都泡在了几丈深的水里,只有一个房顶露在水上,从植物到人的用度,甚至是尸体,都漂浮去往泊水中下游,更不用说是湘西那些临水的薄茶树了。
放眼望去,大片的徒弟都变成了泊水的一部分,尤其以运河和泊水交界点最为惨烈。
此处本来就是考虑到“水往低处流”来开凿的,便于洛水上游和泊水下游都通过这运河,而此时交汇处的泊水反而倒灌入运河,加上洛水一带也进入了雨季,让这三道水流交汇的点成了一处充斥着恐怖“生机”的“死水”。
那宽阔得仿佛漫无边际的水面出现无以计数的大小漩涡,把一切都吞噬嚼碎,深葬到河底的淤泥中,再也浮不出头来。只怕即便极通水性与身手拔群之人,都未必能从可怕的漩涡中找到一条生路。偶有几声呼救与动物的鸣吠,也很快便被奔腾的大水声给盖了过去。不管是何地位与身份,在这样的大涝面前,渺小和无能为力都会无所遁形。
泊水横跨六个州郡:其中虞宫有天险无畏于大水;蜀地郡土全在上游遭灾,相比水灾更怕地动;淄州略靠近中上游灾害较小;逻桐常年面对泊水泛滥,向来不管那些不听劝告擅自居住在泊水沿岸的百姓死活;龙泉则已经展开了疏散与施救……可是他们真的来得及吗?
最后是湘西。
“血祭。”
寒初珞默默驻足在泊水南岸,脚下便是战湘西的郡土,面前则是带着漩涡的运河交界点,此前下定决定离开江雪门时的心底滋生出那点微不足道的忐忑,早已不知所踪。
可惜即便他想阻止血祭,却在看见远处升起香茗的青烟纵身赶到神坛时,都已是迟了。
献祭过的地方到处都是尚未来得及变黑的血,在地上留出两条血痕,一条是离开神坛的路,带着拖拽而出的痕迹,直往大水正在肆虐的方向而去。另一条断断续续地洒往神坛中央的供奉石台,让任何踏上神坛的人只要微微一抬眼,就能看见石台上排列的头颅。
每一个都是小小的孩子,嘴巴张得极大,眼睛狰狞的瞪着苍穹,用他们弱小的生命奋力控诉。
寒初珞一动不动的与那排狰狞的头颅对视,就像初次“屠村”的那一刻。
他孤身一人涉足那个破败的小村,他看到了那个易子相食的惨状。
人不似人,禽兽不如。
那是他初次明白杀人并不是什么痛苦又艰难的抉择,他也因此而没有成为一个无法控制杀念与怒意的疯子,他甚至能在确定哪些是宁可饿死也不食人的无辜者与被迫食人者,特意保全了他们的性命,甚至他们若是愿意跟他走,他也会顺路带上。
他在那村中杀人的时候始终是沉默的。
他听到了许多辩白与不甘的怒吼,全部都汇成了一句话:
“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也只是想活啊!”
谁不想活呢?
可世道就是如此,总有人会先死。
大约过了半刻,寒初珞才从祭台上那排头颅上移开了视线,循着地上的血迹与脏污的泥脚印,纵身追去。
他见过六道祭祀,见过赤桐海那最接近于六道祭祀伪血祭,早已不是当年懵懂的少年,自然知道这种砍小孩头颅来供奉的假血祭是有利可图之人凑在一起做出来骗钱财用的。
他没追多久,就发现了一辆被瘦骨嶙峋的马匹拉着的车子,上面坐着几个衣衫褴褛之人,他们脚边堆着几个同样脏污的布包,看起来像是举家外逃的流民,可车上却只有青壮年的汉子。
除非是成群结队准备洗劫路人的流民,否则这般举家迁徙的必然会有老弱妇孺,而这些人不止看起来不弱,还个个都四肢粗壮,应当是练过一些外家功夫。
寒初珞远远地盯着这些一点也不像流民的流民,本能察觉到一股子诡异,干脆像一道无形的风似的掠过马车侧面。
他的动作快到旁人根本来不及察觉来过,掐准靠得足够近了的那刹,敏锐的五感便嗅到与那群人行头不相符的昂贵香茗味与方才的神坛上如出一辙。
他霎时就确定了这群人是血祭的罪魁祸首,却没有贸然动手,而是悄无声息退开,就这么不远不近的跟在车后面,在似是而非的新行武助益下,以无人能探知到其行踪无形身法,一路跟踪。
这些“流民”赶路到傍晚才停下来休整。为首的一个打开了脚边的包袱,从里面拿出几个干粮粗饼,每个人相互分食了半个饼,就着水囊里的凉水咽了下去。当他们打开包袱把剩下的干粮放回布包的时候,到底是不小心露出了一些金银玉器和一件衣服的一角——是祭祀服。
再度确定了就是这些人行的血祭,寒初珞依旧没有动手。
他就这么藏在暗处,看着他们吃完后,把马车从瘦马身上卸了下来,拴在旁边,接着便各自背靠背蜷缩着就地休息了。
就是这些普通的行为,让寒初珞愈发觉得眼前的几人相当古怪。
这些人刚促成了一次血祭,定然没少拿钱财,会做这种歹事的人,哪个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拿到了这次血祭骗来的钱财,肯定恨不得当场找个最近的镇子去大肆吃喝,可他们吃的却是干粮、饮的是凉水,就连他们休憩方式都有别于寻常百姓,咋看有些像警觉的江湖人,可又不是。
真正的江湖人独来独往惯了,他们鲜少真正信任旁人,大多是后背依墙壁、石头和大树等等。这些人却后背相抵,彼此绝对信任,随时在警惕可能袭来的敌人,好似在枕戈待旦,因而他们只可能是——州兵。
寒初珞目光一沉,不禁想否认自己的猜测,却又否认不了,只好继续悄无声息地远远地跟着那辆马车。
终于,在他跟踪到第九日的傍晚,他看见了那群假流民此行的真正目的地。
远处的驻兵营上有翻飞的大旗,正面是黑底红字的“逻”字,反面是黑底金字的“高”字。
那是逻桐枭王帐下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