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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惊鸿

作者:水戈骨土亘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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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数年,寒初珞与逃兵和州兵冲突增多,他自然而然的明白了一件事——无论他的行武如何精湛,也做不到彻底地无声无息,但凡超过五千余的兵卒齐聚一处,即便没有斥候和探子,他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则就会被对方察觉。

    这种状况他一度难以理解,而在无数次亲身经历后,方才醒悟,那些江湖英雄潜入森严的府邸暗杀鱼肉百姓的权贵、那些来去无踪踏入敌阵取走大将首级等等的传奇故事里,权贵没有数千护卫昼夜保护。

    唯一真实的是那万军丛中取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大将军,可那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并且去而复返,又能全身而退?

    他将这“五千人”的古怪称做“数众之力”,并曾请教过归墟道人。

    归墟道人则对他提起了促生出白景的“五行问天”,并告诉他那些玄之又玄的至高力量追溯起来亦是以凡人为源,就好像凡人在这纷乱的大世里逐欲逐利,到死都在苛求功成名就,这大世也就藏身在背后,趁机吞没凡人魂魄的力量。

    归墟道人还说,这是道宗都尚且探究不到的境界,“数众”能近似于“玄”,反之“玄”若能加诸于一人身上,那便是规避了“人”的部分,因而成就“非人之力”——后者寒初珞早已不陌生,一为天道,二便是他一直在探求的法则。

    寒初珞在龙泉与湘西交界看到集结逻桐州兵的陈恽信后,暗中跟了他们许久。等陈恽信集结的队伍壮大到五千时,他只能放弃,继而改道循着泊水两岸的神坛往上游走。

    这一路,他简直不忍猝看泊水泛滥的惨状,却又咬牙行过水患最严重的地方,尽可能的清剿所有血祭。

    多少次他扬起手,想杀光所有参与血祭的人,却在看清那些迷茫惊惧地瑟缩在一起发抖的模样又挥不下去。

    他以往认为,“凡愚”两字指的便是这些人,可真正愚钝的难道不是那些没有教导愚民的上位者,以及像他这样有力量却来不及阻止愚蠢行径的人吗?

    信天者笃信,信神者依旧,血祭亦是如此,他所能做的只是制止眼前的一切,却无法从根源上撼动它,就好像无论凡愚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对他而言,却好过什么都不做。

    寒初珞沿着泊水逆流往上,从淄州直入蜀地境内,来到泊水源头的葬河河道。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越下越大,天幕下都是淅淅沥沥地声音,糊了寒初珞的视线。

    他抬袖抹了一把脸,就是这一顿的功夫,便听到了稚嫩凄厉的惨叫。

    “救命……救救我!”

    他当即跃起,头上的无名铁发饰在空中划出一道近乎惊心的白线,以雷霆般的速度破开雨帘,朝向呼声源头而去。

    蜀地不是一个大兴祭祀的地方,甚至连他当年第一次来蜀地,都未曾见过一个神坛,对此地只有“好赌”与坑蒙拐骗偷的地皮小偷之流泛滥的印象。此时他却想起来,任何一个郡都至少会有一座神坛,也就是最大的那一座,只在特殊时节做郡王用做祭天酬神的大祀礼仪之用,诸如龙泉和虞宫这些郡,这神坛平时都有重兵把守,根本不会让百姓靠近。而逻桐郡早已经不行郡王祭天之仪,那建在赤桐海旁的海桐祀便连这个作用也没了,成为流民和血祭的促生地。

    蜀地的神坛也近乎如此。

    它建在与葬河河道遥遥相望名泊水彼端,因其常年缺乏修缮,早已经被香茗的烟熏成了黑中泛着黄的恶心颜色。

    相比它的颜色,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它的形状。

    像海桐祀那样那样中央有献祭人畜用的凹槽已经够让人胆寒了,这泊水畔的蜀地神坛却更能让人恐惧,让任何人在看到的一瞬间就能明白这神坛是做何用。

    蜀地神坛临泊水一面为笔直往上的高塔般的形状,仅仅在靠岸的一侧有弯折为“之”字的不断向上延伸的陡峭楼梯。顶端只有一个不足十人能并肩站立圆顶,只有左右两侧有石栏,楼梯和向水的一面都没有任何可抓拿的扶手。

    那些主持祭祀的人,既不焚香也不供奉,只是把下方台阶传上来的贡品往那面向泊水的缺口扔下去。而那些前来祭祀的人,就匍匐在陡峭的台阶上,一步一叩首的朝着顶端而去,好似这样的跪拜能终结他们所有的苦难,其实不过是把他们随身带来的食物和贡品卑躬屈膝的送到顶端,让那些主持祭祀之人平白浪费的扔进河里。

    葬河河道因河道复杂、水流湍急,古往今来便有别于它郡,它并非是用作血祭之用,而是水祭。

    主持从坛顶往河里扔贡品的人终归是扔完了所有食物、金银与牲畜,这时出现的便是寒初珞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幕。

    熟悉的是人畜,却并非割喉献祭,而是更加让人遍体生寒的、犹如丢弃一件不需要的物件,把一个小姑娘层层传递的从台阶上送到了神坛顶,直接抛出了神坛外。

    巨大的漩涡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水面上旋转翻涌,毫不留情的将卷入其中的所有捣碎,并将无数破碎的残骸不断送往下游。

    “白景是逐欲尽头的空无风景……么?”

    白景睚忻带着对自身的质问,甚至没有等到虞宫战事收官,便毫不留恋的离开了那里。

    他一路沿着泊水往东,一路看过逻桐岸边被捕捞人打捞起的无数面目狰狞的尸体,看湘西遍野良田被没,看龙泉徘徊的无数流民,看淄州已经被冲毁的堤坝……最后,他来到水患最严重的运河与泊水交汇之地,试图从这无以计数让凡人战栗仓惶不已的大水患里找到一点触动。

    可惜,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好似根本没有存在能让他有所触动。

    他不喜不怒转向了它处,被白景子息载着,重新浮向水患的源头。

    葬河河道的上空黑云罩顶,正下着瓢泼大雨。本来只有三座山峰的昆山,现在已经变成五座。

    无数乱石激烈碰撞后,让这条本就险峻的河道边的更加恐怖。水流从那些狭小的山石缝隙间挤压而过,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的仇恨,愤怒地咆哮而过,向河道之外的地方疯狂奔涌,使得泊水上游已经比原先拓宽了一倍有余。

    白景睚忻不喜不怒地看着,依旧什么都无法看进他眼中。

    大灾无法让他动摇,大难无法让他悲痛,他只得纵入天道,去看那些死于水患之人的执念,看他们争先恐后的对他痛哭流涕,看他们对自己祈求垂怜,同样生不出半点怜悯。

    三魂本就缺一不可:没有命魂,他生不出半丝共情之念;没有神魂,他生不出半丝是非之感;没有天魂——他自身,“沁睚忻”就连彻底驾驭天道都做不到……六道祭祀所成就的“三魂归一”便是如此。

    若是梦兆与白景同在,无论白景三魂之争谁胜谁负、谁又被谁所吞噬,天命白景都能成就“唯一”、驾驭“天意”。可没有梦兆,完整的天道之力太过强大,只能由天魂来成就的“唯一”,才能驾驭完整的“天道”——当初,命魂便是揣度到这一点,才会舍弃自身来成就“白景睚忻”。

    而今看来,天魂不止掌控了天道,也驾驭自身的躯壳,没有变成上代白景那样被困在力量中无以为继的可悲枯槁,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舍弃“完成”所成就的“唯一”——被“留下”的天魂,始终只能做一个麻木不仁的大世旁观者,将一切都视作尘埃,连伸手掸去都不屑于施舍。

    他食而无味,他无知无觉,他不会口渴,不会疲惫。若他愿意,可以一直悬在空中俯瞰世间,亦能一念倾覆所有。

    这便是白景非人。

    真正的白景本就该是如此。

    像命魂那般会为凡人的死而痛惜悔恨的存在才是白景异类……

    明明本该如此,可白景睚忻还是陷入了无法解答的疑惑里。

    他俯瞰被天灾人祸弄得满目疮痍的大世,不停自问,亦被问题纠缠。

    既然无数骇人的浮尸、无数人的执念不足以撼动他,他又为何要在葬河河道驱动水患?

    既然他将自己视做麻木不仁的大世旁观者,为何要以光冕堂皇的“大势”做借口,也要介入虞宫的战事?

    “……救救我!”

    稚嫩的尖叫洞穿了雨帘,仿佛能穿透魂魄,与无数只存在于回溯的记忆相重叠,迫得白景睚忻抽回思绪,背身望向声音源头——

    “救——!”

    “住手!”

    小姑娘的尖叫与寒初珞的厉喝几乎叠在一起。后者声音比他的身形先至一步,却没有人听他的劝阻。再好的行武都来不及赶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把小姑娘朝着那汹涌的、充满嶙峋乱石的葬河河道扔了出去。

    寒初珞来迟半步,只能从坛顶的开口探出上半身,试图找到那细小的身影落下去的地方,哪怕是收尸也好。

    然后,他就这么愣住了。

    一只皂靴点过竖直的神坛侧面,以那特殊到不需要借力的轻旋姿态,在半空中留下一道残影,载着一个身着玄衣的轮廓无声的落到神坛边缘。

    大雨打湿了那人从不仔细束的头发,也淋透了他玄色的衣裳,他却不像以往那般被包裹在无形的古怪力量之内,骤风过时甚至能像过去那般,微微扬起他滴水的发梢。

    闪电恰在此时映亮了他头那碧白两色的特殊半月发束,与寒初珞的记忆并无二致,只是以往它属于不同的主人。

    殊途未能同归,故人却已是非人白景。

    ——白景睚忻。

    寒初珞惊愕地看着白景睚忻,以及被他抱在怀里那个衣着破烂的、刚被当做人畜祭品丢下葬河河道的小姑娘。

    他就像是大雨中缓缓悬起了一颗玄黑的星辰,没有一点光芒,却能吸走所有的冀望,让人移不开视线,也让人只看一眼就会敬畏得浑身发抖。

    (凡愚。)

    犹如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钻入了所有人耳中,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仿佛能轻而易举地压碎人的脊骨。

    “白景纵横!”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四周满是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

    不过眨眼间,所有人竟然都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的伏拜着——唯独寒初珞。

    他震惊到开阖了一下嘴,尽力与那无形的重压对抗,死撑着没有跪倒在地。

    可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耳畔只有那个小姑娘被吓坏地痛哭以及那从未间断的落雨声。

    为什么?

    为什么风雨能近白景一丈?

    为什么那个小姑娘能近白景一丈却没有死?

    寒初珞想问的太多,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那道玄黑轮廓。

    “哎?”

    寒初珞陡然惊呼。

    他尚且来不及问,也尚未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见那小姑娘被白景睚忻隔空抛了过来,只能手忙脚乱地接住,面上的惊愕却比方才来得更甚。

    就在那小姑娘离开白景一丈开外的刹那,那属于白景子息的无形屏障再度撑开,顷刻规避周遭的风雨,再也无法近其半分。

    白景子息载着他离开了神坛,就这么逐渐浮到神坛上空,方才见到的惊鸿照影也好似成了一刹的幻觉。

    白景睚忻直浮到能让所有人都必须仰视他的空中,便停住不再动弹。

    寒初珞直盯着白景睚忻的面孔,试图从那精致的眉宇间找到一点熟稔、找到那个会如此在意小孩性命的人,甚至差点以为这那是他所熟稔的、那个会痛惜凡人生死的“白景”。

    紧接着,就在白景子息恢复如初、阻断了试图靠近白景的风雨的刹那,寒初珞再度陷入绝望。

    若非白景的发梢和衣摆上还滴着水,他几乎要以为方才目睹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癔想。

    “你……”

    寒初珞震惊于自己揣度的同时,试着出了声,可他来不及说完话,就陡然感到脊背发寒,本能的察觉到无与伦比的危险。

    不等他弄明白怎么一回事,脚下已经传来了越来越剧烈的震动,他只得搂紧怀里的小孩,纵身而起。

    就在他脚尖离开神坛的刹那,那巨大的神坛好似被倾天之力纵向劈下,在震动中向下轰然倒塌。

    无数下落的碎石与那些参加祭祀的人都被带进了滚滚向东的泊水中,伴着剧烈的碰撞与惨叫声,击打在葬河河道巨浪与怪石上,粉身碎骨之后又被卷入了江底。

    而白景睚忻却在崩塌与尖叫声中,逐渐浮向远处。

    最终,再度从诸人的视野里消失了踪影。

    惊鸿一现,转瞬即逝,恰如高悬穹顶,可见却不可触,亦真亦幻。

    唯独寒初珞目光不舜地盯着白景消失的方向,许久都没有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