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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还是在嘲弄文少光困兽之斗的付寻松,现在反而成了真正的困兽。
陈恽信承自闵墟容环环相扣的细致谋略,协同文少光粗中有细的阵前对敌,极尽相得益彰又能相辅相成的快速攻伐,成为抑制一贯谨慎的付寻松最大的利器,使兵力仅有三万的后者迅速被前者围困,即便付寻松及时派出了人向湛天谣求援,却也心知肚明虞宫已经无兵可援。
逻桐州兵何等善战在八郡之中都享有威名,若有箭塔等防御攻势,付寻松的确自信不会输给对方,可现下是短兵相接,他麾下兵卒是居忠留下来的散碎骑兵和自己的弓/弩兵混编,可想而知两方遭遇何等弱势。
居忠尸骨未寒,付寻松也危在旦夕。
付寻松仿佛听到了居忠在黄泉彼岸放肆的嘲笑声,笑他是个只会背后放冷箭的没用老东西,缺了防守的箭塔就只能如此,害得“双伐”在此刻成了虞宫最大的笑话。
……
虞宫本来已经到手的胜利,被陈恽信的支援化作乌有。
湛天谣随身带的与其说是援军不如说是伤兵,他们没有一个未曾缠满包扎用的白布,经过这番颠簸疾行伤口渗出的血色自然沁透了白布,虚弱得根本没有与敌人短兵相接的可能。
这样一只毫无胜算的残兵队伍竟为了救同袍而一个不落的来了。
战鼓雷动,三阵两方人马即将接战。
然而,湛天谣此番支援却是最大的错漏。
当她赶到两郡交界,包围付寻松外围的逻桐兵前队变后队,陡然将掉转矛头指向了湛天谣率领的那些毫无战力的残兵们。
——原来,包围付寻松竟是陈恽信引出虞宫王的计策。
湛天谣大惊,急忙摆开阵势,自己也抽出腰间的非墨刀,好似要以一敌千,其实不过是不顾生死罢了。
可她一只眼睛暂时不可视物,手下又全是伤兵,自然节节败退,麾下也不过是平白送死罢了。
……
“这是吃的,你拿好。”
寒初珞把手里用油纸包着的吃食递给白景睚忻在葬河河道抛给他的那个小姑娘,对她叮嘱。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本来打算离开葬河河道就直接回赤水江雪门,而后再去……只可惜,这小姑娘却在途中哭闹了起来,原因是饿了。
小孩本就不像大人那般耐得住饿,之前她惊惧不已,自然不知道饿。等她逐渐平复下来,知道自己再无性命之忧,便因饥饿大肆哭闹。而蜀地方经历过地动,淄州亦是盗匪流窜,想要有饭吃还是得去龙泉,因而就转道去了龙泉,给她买些吃食。可他没能往龙泉走出多远,就看到那盘踞在地面上朝着虞宫郡界而去的五万“流民”。
不,那是假扮做流民以及为首领兵的白面书生——正是他此前在泊水边上看到的以烟柱集结的逻桐州兵。
寒初珞跟在逻桐州兵身后直到虞龙交界,看到熟悉与陌生的面孔——文少光和那白面书生正围困付寻松——虽然他此时连付寻松是谁都不知道,却认识虞宫的号衣,并看见湛天谣从羽山道方向疾驰来援。
寒初珞把小姑娘放在战场之外的地方,便打算朝着战场方向走。
“别去。”小姑娘一把拽住他衣摆。
寒初珞被迫顿住步子,有些疑惑的回过头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
她稚嫩地声音带着惊恐说:“那里在打仗。”
“我知道。”寒初珞回头对她笑了一下,说,“你那么小,就知道什么是打仗了?”
“当然知道。”小姑娘负气道,“打仗就是很多人相互杀来杀去,会有很多很多的人死。”
她说:“你如果去了,也会死。”
寒初珞微怔,恍惚间觉得这份幼稚与天真是那么的熟悉,就像以前的自己。
当时的他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其实根本一无所知。
他莫名生出无边的自我厌恶,恨极了过去的天真。
这孩子还太小,对她而言的最大的苦难不过死与饥饿。
她不知什么是死得其所,也不知有的人为了成就一些事宁可选择死。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对她解释,就像以前旁人珍惜他那份天真而选择闭口不言,他选择让面前这个孩子维持现状,他选择倾、伸出手,摸了摸这个刚过自己膝盖高的瘦弱小姑娘那稀疏的发顶,并巧力抽回了她手中的衣摆,在她来不及再有任何举动前,就纵身离开了她触手可及的范围,头也不回的走了。
夜晚的火把方才熄灭,四处弥漫着火油味道,人和马的尸体混在一起,战火让鲜血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厮杀与绝望的怒吼掩盖了抱持不甘与愤怒的输死一搏……
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那混乱的战场之上,而人本身的求生欲,却显得如此渺小。
只要一点战鼓的激励,就会被淹没在绝望之后。
寒初珞先徒手制止了一个用长矛往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虞宫兵卒身上狂刺的逻桐兵。
那个人看着阻止自己的他,将他当做敌人,双目血红的抡起胳膊,不顾管不顾的把手里的利刃刺向了他。
这兵卒已经杀红了眼,把所有人都当成了自己的敌人。
寒初珞愣了不及须臾的一刹,不慌不忙地措开一步,反手夺下对方的兵器,刺入了他的要害,然后松开了手,任由那个人和他的兵器一起倒下。
那人的同袍多少还剩一些理智,他干掉了自己的对手时回过头便撞见好似忽然冒出来一样的雪衣人,提着长刀直接砍了过来。
那人的动作在寒初珞看来太过缓慢,他仅仅是轻巧侧过身,就彻底的避让开了。接着,他巧力磕在对方的手腕上,接住对方脱手的刀,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第三个迎向他的是被围困多时已经分不清敌我的虞宫州兵,只要看见没有虞宫号衣的人,都会用手中的兵器去砍。只是他的动作终归快不过寒初珞手中的刀,眨眼之间便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知何时,杀人对于寒初珞已经如此容易,仿佛一个习惯。
他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习惯了任何利刃兵器,习惯夺走别人的兵器,习惯用他们的兵器取走他们的性命……虽然,眼前的战场比以往他所经历的人数更广,他却觉得无甚区别,只是一脸平静的、如同闲庭信步一般的踏入了其中。
“是武神!”
四周此起彼伏地爆发出惊惧的呼喊与骚乱,意识到来的人是谁的兵卒已经开始丢盔弃甲的逃窜,有的人却悍不畏死的继续朝他扑来,而他却不为所动的继续向前,不分阵营地一路杀戮,徒手打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血染之路。
付寻松惊愕地听着远处关于武神的呼喊,湛天谣惊愕于寒初珞并非来帮她。
但凡阻碍他的去路亦或还在交手的敌我双放,都会被其所杀。
“快!快去——传我的令!”
湛天谣下了让麾下匪夷所思的一条号令。
“全部停手!就算被敌人杀也不得动手!”
整肃有致的虞宫州兵本就趋于弱势,停手与否对他们来说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而文少光一方本就占据上风,完全不知道武神这番忽然的介入杀伐原因是何,所有来不及停手的逻桐州兵,就这么一个接一个死在了寒初珞的手里。
反之,虞宫那方的残兵败将竟然还博得了一线生机。
“为什么?”文少光、陈恽信以及付寻松都震惊不已。
“因为武神是战与杀伐之神。”
湛天谣喃喃低语着,竟知晓这是为何。
“杀伐根本无关善恶与对错……”
“文将军,我们不能束手待毙!”陈恽信疾呼。
“这里就交给你了,武神那边放心交给我——”
文少光话音未落已经持着手中的长/枪策马朝着寒初珞所在而去。
寒初珞从没杀过那么多人,也从没算过自己每刻能杀死多少人。
这一次,天黑之后,他却忍不住开始在心底默数。
他隐约觉得自己每一刻可以杀掉数百人,可他在杀掉近万人后,却忘记了数下去,只知道抬头的时候,天就那么亮了。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从夜晚杀到了天明。
开始的时候,他的确就如他表面上所表现的那般轻松,后来却因为逻桐源源不断捍卫死的、朝着他扑过来的兵力而逐渐有气力不济之势。
这时候,文少光也越过了混乱的逻桐阵,赶到了他的面前。
寒初珞选择避而不战,轻而易举的摆脱了文少光,继续去杀那些正在杀敌的逻桐兵,亦或没有听湛天谣号令停手的虞宫州兵。
他从来没喜欢过杀戮,而杀伐却好似他的一种本能,好似他本就应该如此。
他一直杀到夜幕第二度降临,始终追击在他身后的文少光与陈恽信终于整备好混乱的阵仗,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逻桐州兵严整的围住了所有的退路。
一种仿若数年前在虞宫遭遇的十里桃花阵一般的兵阵就这般出现在他的周遭,他却没有去找如何脱围的法子,只是不知疲倦的继续着杀戮。
文少光不忍自己的麾下被屠,急道:“小陈先生,这……”
“别急。”他的话被陈恽信打断,“付寻松和湛天谣都已不足为惧,武神亦敌亦友,显然不是虞宫一方的人。他现在不过杀得气势正盛,我们才会连靠近他都做不到。可他毕竟是人,只要他拥有人的血肉之躯,便不可能一直不吃不喝不睡,总会有杀到精疲力竭那一刻。到时候,我们就有机会……”
“赢!”
文少光看着陈恽信近乎残酷地说着让他战栗不已的话,心中却跃跃欲试的期待着胜利到来的那一刻。
诚如陈恽信所言,当第三天的朝霞升起来时,寒初珞陡然感觉到无与伦比的疲惫,同时明白眼前的逻桐兵实在太多,远超乎他一个人所能杀得光的数量。
即便他每一个动作凝练到最细微的地步,即便敌人看起来就像是自己撞上了他的兵刃去送死,可他的血肉之躯却没办法承受这无尽的杀戮。
第三天,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就像是穿了一件血衣,而他以一人之力所能进行的杀戮,也已经到达他躯壳所能杀的极限。
一个细微到近乎不起眼的停顿就让围住他的敌人找到了破绽,割开了他的肩膀。
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瞬,又坚持着战了大约一个时辰,更浓烈的疲惫却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自不量力。
好累。
他脑袋里几乎只有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的催他停下动作,停止杀戮,他竭尽所有才撑住仿佛随时要阖上的眼皮,再一次杀死了接近自己的又一波敌人,而当他挤出所剩不多的气力,准备再迎一波敌人时,面前敌人却如潮水一般的分开又合拢,送进来一个他此时没有气力胜过的人。
文少光看准时机提着长/枪迎上前来,一枪冲着寒初珞的门面递出。后者则看着迎面而来的无名铁长/枪,费尽气力都挪不动身躯,只能将视线停留在拴在枪上的那枚灰扑扑的盘扣上。
一刹之间,寒初珞仿佛要以这般平静地模样迎接自己的死亡,幸而他的本能没有在这一刻舍弃他,带着他险而又险的避开了文少光的一击。
寒初珞抬手用不知道哪来捡来的长刀措开了文少光覆手回锋的长/枪子刃,那把脆弱的长刀却因此被绞得粉碎,碎片刮擦过他的眉峰,留下一道不浅的伤口,血就这么流进了他眼睛里,让他只得用手背胡乱的抹了一下。紧接着,文少光身后的逻桐兵马却潮水一样朝着他涌了过来,顷刻间就把他埋入了人海般的厮杀中。等他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文少光的第二枪又已经递到了面前。
这第二枪跟之前完全不同,快得几乎只剩一道残影,就连寒初珞的眼力都看不清摸样。
几乎是眨眼之间,寒初珞便明白了这转瞬的差异。
文少光竟然趁着方才,瞬息就入了武。
数日来不眠不休的杀戮与以一敌众对寒初珞而言无一不致命,而更致命却是曾经交手过两次的文少光。
文少光一击贯穿了寒初珞的右臂,后者堪堪及时抽身,没有被长/枪的子刃把整条胳膊绞掉。
许多事情,往往就是来得这般寻常且猝不及防。
寒初珞明白,他的又一度的不自量力,让自己陷入了险境。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对这险境并不畏惧。
刹那间,仿佛连生死都不能让他畏惧。
可与之同时,有一种恐惧却从他心底滋生。
四年了。
他寻遍了传承,学遍了武功绝学,依旧不知道自己身上那枚伐虎碎片承载着怎样的法则之力。
无论他在别人眼中已是如何,他却明白自己依旧无法成为真正的战与杀伐之神,依旧只是一介普通人……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就这么失败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他不甘心就这么一直败北下去!
“这并非胜负之争。”
陌生的声音陡然在他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