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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族族长头疼地看着无论问什么都一言不发的小闵墟容。
这是心病,心病大多需要开解,可他连话都不说,让人没法开解。
族长很惜才,舍不得这么好的推演苗子就这么折了,只好找来族老中年纪最长、最见多识广的胡诧。
胡诧一只脚在月族、一只脚却在沁园,按道理应该是根墙头草,可每代棋老就有这样的魅力,能在两边都混得风生水起。他在双盘对弈里与当时的族长能战个五五平手,是月族上上一辈里的传奇人物。
闵墟容见到胡诧的时候,少见的松开了拧在一起的眉头,傻呆呆地看着他。
胡诧在他眼中真的长得太奇怪了。他眉毛全白,头发全乌黑,听说年纪百来岁,脸上却连褶子都没几条,衣服一丝不苟没条褶皱,头发却十分不讲究的随便拿跟根布条一绑,乍看邋遢又不修边幅的他,谁要是手没洗就去摸棋子,会被他骂到臭头。偏偏,他还爱捧着个精贵的紫砂壶,每天宝贝似的擦洗,又宝贝似的沏茶喝茶,喝完之后又仔细的洗……让人觉得他有这份闲心不如多准备几个壶。或者,绑一绑他那乱七八糟的头发。
“你在这里是个麻烦。”
胡诧没有跟闵墟容说那些哄骗小孩子的话。因为就算说,闵墟容也聪明到能拆穿。他只是不想跟人说话,并不是变成了傻子或是哑巴。
“而且,你呆的也不舒服。你与其在这里给人添麻烦,让自己和别人都不开心,不如跟老头我到处走走看看,这天下毕竟很大,不是只有月族这一处栖身之所。”
闵墟容听完,第一个念头是:还好族长没在这儿,否则得跟这老头拼命——哪有把承袭族中绝学的好苗子往外推的道理?
胡诧说话算话,见闵墟容不反对,就自作主张的带着他连夜离开了月族。
闵墟容就这么跟着胡诧四处游历了很长一段时间,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
第一年,他依旧不说话,胡诧也不勉强他说话,更不会主动找他搭话。
胡诧是个货真价实的老顽童,并不擅长照顾小孩。他每天只知道喝茶下棋打麻将,偶尔想起来身边还跟着个小鬼,就带他去买些吃喝玩乐的用度,或者是随便打发他一两张棋谱看。
可是,这却比留在月族被同辈欺负好上太多。
久而久之,闵墟容心结的也就自然而然的解开了。
开始是偶会在棋盘边与胡诧和对弈的人说话。随着复盘次数的增多,他说话的次数也增加了,自然就能跟人如常交谈。
闵墟容从九岁开始到十四岁的整整五年时间,都是跟在胡诧身边,棋艺也是胡诧手把手教导。
可想而知,二人虽然不是祖孙,也没有行过师徒之礼,却犹胜二者。
胡诧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到衣钵传人。他察觉到闵墟容的天赋,自是没少劝,更恨不得当场把“胡”姓送给他,奈何闵墟容始终想要在月族中出人头地,就为了给以前欺负过他的那些孩子好看,从而数度拒绝了胡诧。
胡诧此生,一共有两个没有正式入室的弟子:一个思虑过重且常年苦着脸皱着眉,让他只能想豁出老脸老皮逗他一笑;另一个常年勾着嘴角,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他忍不住使坏逗弄。
本是天差地别的二者,碰巧都与“十四岁”有着不解之缘。
沁睚忻在十四那年以十和局胜了他的母亲,闵墟容也在十四那年从月族中一年一度的双弈大比中获胜,得到与族长对弈的机会,后仅败在了毫厘之间。
“小容儿!”胡诧见闵墟容在沙盘上与族长都有一拼之力,那叫一个激动,按着他的脑袋揉成了一堆鸟窝,叹道:“老头我老怀甚慰啊!”
“是棋老您教得好。”闵墟容十分礼貌。
胡诧更得意了:“是你资质颇好,老头与有荣焉!”
次年,闵墟容从下任月族族长手中继任了族长信物——那枚玉牌,也是这一天,胡诧来与他暂别,表示要回沁园一趟。
“小容儿也长大了不少,如今你成了族长,族里应该没人敢再欺负你了,老头我就放心了。”
临别前,胡诧慈爱地揉着闵墟容的脑袋,遗憾道:“你该知道月族之所以广纳门徒,就是因为精研诡道之人多是短寿。这谋之一道但凡心性稍有偏颇,便会拖垮本已殚精竭虑的思绪,族中天资好的人比比皆是,却大多都含恨早逝。”
胡诧活了那么久,早已经看惯了这世间诸事,明白许多事情都有规律可寻,也知道闵墟容的早慧也注定会让他有偏激的一面,于是便特意嘱咐。
“你天赋不低,却难逃爱恨生死之规律。老头惟愿你普通平凡一些,找到能让你快乐欢喜的人和事,顺遂的长命百岁。可你既然成了月族族长,便是要为族中诸事劳心劳力了,老头只能希望你能保重自己……”
棋老胡诧就此离开,本以为不用多久就能得闲暇和闵墟容再聚。
可惜,一别却是永隔。
……
“是。”
闵墟容承认了陈恽信的话。
“棋老是我的半师。”
“半师”两字对寒初珞触动极大。他一时脑中往事翻涌,宛如历历在目,生生怔住了。
沁睚忻对诸人难看的脸色视而不见,不以为然的一抬手,将一张叠起的信笺隔空递到闵墟容面前。
“这是……?”闵墟容皱眉问。
“是你最期盼的真相……”沁睚忻温和地看着他,道:“这棋老胡诧的遗信。”
“什么?”闵墟容失声。
寒初珞同样大愕不已。他睁大眼睛盯着那张纸,差点伸手去夺那封浮空而来的遗信。
闵墟容双目圆睁,浑身发颤。他一刹想要唾骂白景、说遗信乃为假造,却在后一霎不由自主的死盯着信纸。
无论那信是真是假,他都想看上一眼。
闵墟容心下挣扎拉锯良久,终究忍不住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那张纸。
入目便是胡诧的亲笔字迹,字里行间有很多关于沁园闻所未闻的秘辛,更带着棋老对那位集“非凡非人”于一身非人怪物的拳拳庇护之心,亲自将包括自己内的六老之死与白景撇的一干二净,并宣称已做好为这条问天大道赔上性命的打算。
“这是……什么?为什么他要说……他的死与你无关?”
闵墟容看罢已是浑身战栗,更不住摇头否定。
“我不信!”
明明就是白景害死棋老,他为何还不要遗余力的帮他说话?
这根本不可能!
“这是假的!”
闵墟容否定。
“模仿字迹并非难事,这肯定是你模仿他老人家的字,假造出来的东西。”
他笃定的否定了真相,选择相信自己所揣度出来的“真相”。
“你害死棋老不说,竟然还编造出这种东西?”
他怒视白景,团起信笺,砸向雪地。
寒初珞当即飞身而至,伸手接住那张信笺,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背对着诸人站定,再不动弹。
闵墟容不信那封遗信,寒初珞却是信的。因为他知道白景——这个人——无论是三魂中的哪一魂,都不屑于这种手段。
杀对他来说就是杀,只要他杀过,就不会否认,更不会撇清自己、替自己找诸多无可奈何的借口,无论死的是什么人。
就像“他”被称作非人的怪物,“他”亦将其视作理所当然,并从未否认过——他们三者都未曾否定过。
“你以为凭借一封假造的遗信就能骗得了我?”闵墟容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这样就不用给他老人家陪葬了?”
他的否定对沁睚忻不痛不痒。
沁睚忻目露怜悯地看着他,冰冷的眼睛仿佛在说:无论闵墟容信还是不信,他都不会在意。
闵墟容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手刃了白景,可他根本奈何不了白景,一时悲愤交加,差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口中翻涌出一阵腥甜,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身躯则再也负荷不住的踉跄着,差点翻倒在地。
陈恽信急忙伸手扶住他,看见他嘴角溢出的血沫,关切的差点落下泪来,“老师,您没事吧?那信既然是假的,您就更不应该动气……您的身体,您……”
闵墟容靠着他的搀扶勉强稳住脚步,露出一抹惨笑,带着怨愤的杀意,从牙缝中挤道:
“看来我等凡愚,依旧被白景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错。”沁睚忻温和地笑道,“至少你还有自知之明。”
他说:“你的肤浅与自作聪明,让你连企图动用的是什么都不知晓,这便是你们所有凡人的通病。”
“星罗棋不是用来窥视八郡诸战、运筹帷幄的上古奇物么?”陈恽信不禁疑惑,“就像将世间置于巨大的棋盘中,由一人来执子……”
“当然不是。”沁睚忻打断道,“你的老师很肤浅,所以只能看到那么多。你跟他一脉相承,所以同样肤浅。”
“你!”陈恽信为之气结。
沁睚忻翻转着手中那枚流光溢彩的星罗棋,道:
“天以人魂塑道,凡人有三魂七魄并遍及世间,所以才能‘看见’。”
沁睚忻将怜悯的视线落在闵墟容满是愤恨不甘地寡白面孔上。
“这究竟是一件能‘看见’世间所有的‘神器’,还是必须要有人的地方,才能看见?”
他寓意不明地反问:“你难道没有想过,是否因为自己心系战事与权力的更迭,才让你只能‘看见’那些而已。”
“不,不是……”
闵墟容一个激灵,大声否定:
“这不可能!”
以他的才智,转瞬就已揣度出白景话中暗藏的答案。
“不,不对!不……”
他不住地摇头,甚至抱住了脑袋,依旧抑制不了身躯的战栗。
“老师,您怎么了?”陈恽信不明所以,抬头去问,“白景,你在暗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