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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苍域人在陡然外放的白景子息当中,被碾得尸骨无存。
漫天的血雾遮蔽了湛泷关轮廓,无数人惊惧,无数人嘶喊。
就连活了几千年、见过无数白景的白凝羽也不禁愕然驻足。
“不——”
下一刹,白凝羽惊讶得近乎失声。
他陡然能感觉到白景睚忻身上发生的骤变。
人的魂魄生来彼此独立,为保二者魂魄能相连,魂契就像一个无解的死结,能让拟契者万无一失的约束受契者。
当初他给白景睚忻拟下“不能死”之契,便是拿捏准对方没有求生欲。
这种“无解之契”,就连完整的天道之力也无法动摇分毫,更不用说其他寻常存在了。
可是现在——
“不,这不可能。”白凝羽不禁出声。
虽然彼此间的魂契尚在,彼此魂魄的衔接却已被斩断。无论他如何驱策魂契,都无法介入天道。
好比通路两头的大门本来都归他掌控,现在陡然失去其中一扇,他只能隔着门扉窥探几许彼端如何。
“什么不能?”白御方才被他相护,二人离得极近,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何等聪慧,当即揣度道:“是魂契么?”
白凝羽置若罔闻。
他想不明白从武神靠近白景一丈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究竟说了什么,能让毫无求生欲的白景改变了想法?
天道之中,万念隐遁,唯镜面倒影般的白景双魂相对而立。
一者眉心有道竖血线,另一者则无。
“为何我杀不了寒初珞?”
沁睚忻眉心的血线因发怒而变得凶恶,白景睚忻根本不为所动,一如既往般不喜不怒。
他说:“答案你心知肚明。”
“我要你告诉我!”沁睚忻怒吼:“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好吧。”白景睚忻神情不变,“是无中之无。”
“不……这不可能!”沁睚忻不信,“三个月前,他还被法则反噬过……”
“顿悟仅需一刹。”白景睚忻反驳。
沁睚忻否定:“天道在前,法则在后。子息之力应当是凌驾于伐虎法则之上,是更……”
“是更高的存在?还是,至高的存在?”
白景睚忻不喜不怒地看着沁睚忻,道,“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也太低看武神了。”
“驱策无形亦需要无形之力。”沁睚忻固执道,“他没有虚景、没有未明与非暗,就算顿悟法则,他的内武根本支撑不了多久,至多保他不死,又怎么可能与子息抗衡?”
白景睚忻却道:“他没有与子息为敌。”
“你说……什么?”沁睚忻愕然。
“天命之景无所不能。”白景睚忻说,“那一枚微不足道的碎片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自是不可能阻止我们。”
沁睚忻当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找到了‘唯一’的破绽……么?”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白景睚忻。
白景睚忻颔首:“寒初珞选了一个唯有他能做到的法子……”
“不可能!”
沁睚忻如同疯癫般自行否定了方才的揣度,试图打断白景睚忻。
白景睚忻:“白景子息是你我呼吸吐纳凝聚的‘无形’,无中之无可驾驭世间所有‘无形’。”
沁睚忻:“你闭嘴!我不会相信——”
白景睚忻径自道:“是呼吸同调。”
“住口!”
沁睚忻难以置信。
“你给我住口!”
他像个凡人一样大吼。
“你说呼吸同调?”
“呼吸怎么可能同调!”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鬼话!?”
“是你要我说,说不出来你又不愿相信。”
白景睚忻依旧不喜不怒地看着他,如同面对无理取闹的孩童。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你又何必否认?”
“骗子!”沁睚忻依旧否定。
“不过是用伐虎法则驾驭自己的呼吸与我们的子息同调罢了。”白景睚忻不喜不怒地道,“白景子息本就依仗我们躯壳的呼吸吐纳来形成,否则怎么是‘天意现身人世间’?”
“你骗我!”沁睚忻依旧不停地吼着,“我可是天,我可是无所不能的天——‘天道法则’,天道在前,我凌驾于法则之上!”
“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白景睚忻不喜不怒地道,“寒初珞从来没有想赢过‘天道’,因为他明白‘无中之无’只是其中一种法则,根本无法凌驾于天道之上,却能掌控无所不在之‘无形’——呼吸吐纳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说:“恰如我能从人世间的绝学里领悟到一刹摒除子息的法子,寒初珞以法则之力掌控了自己的呼吸,使之与我们的躯壳的呼吸同调。”
“在‘天’、在‘天道’之下,众生皆为蝼蚁。”
“我们虽是白景,躯壳亦只是蝼蚁之一。”
“只要他还有法则,他执掌世间诸道的钥匙,他是武神……他还身为凡人,只要他有不臣之心,便能以最简单、也是最无害的法子与我们……”
“不!不对!”沁睚忻愤怒地打断,“我是‘天’!我可是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天!他身为一介凡愚,怎么敢妄图与天同齐?”
“他敢。”白景睚忻打断道,“若非如此,他连法则都掌控不了。”
“你似乎……话里有话。”沁睚忻恶狠狠地盯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若非完整的法则,定然无法对峙天道。”既然他听出来了,白景睚忻也不再拐弯抹角。
即便有完整的法则,光是与天呼吸同样的空气,便是对上苍的亵渎,自是会喋血而死。
“他之前对你的恐惧、对‘白景一丈’的恐惧,都源于一种凡人无法摒弃的本能。”
神祇随心所欲,却也为欲所制。
恰如伐虎因怒而生,却也为因怒而失控。
法则就像一并寻常人掌控不了双刃剑,因为凡人一生太过短暂,以命相搏的时刻太少。
“你指求生欲?”沁睚忻问。
“是。”白景睚忻颔首:“正是求生欲。”
沁睚忻依旧不愿相信:“可……”
“那是与法则并行而成就的呼吸同调,他再也不用惧怕白景子息了。”
白景睚忻打断了沁睚忻。
“既然他已经彻底领悟这些,便是迈入了非人乃神之境。”
沁睚忻张口结舌。
“入武、法则、凌云无双……败而不馁的坚持,无法放弃的情感与过往。”
是凡人亦是神祇。
“他用惊世与无为佐证了自己的‘天道’。”
“不然你以为如何?”
白景睚忻反问沁睚忻。
“如若随时畏惧死亡,他连自己的本能都斗不过,更无法以命相搏。”
反之,只要能摒弃这种本能,便是能成就一种顿悟。
“他在赌自己的生死。”
白景睚忻以居高临下的目光注视着沁睚忻,质问。
“你又如何?”
他问。
“你敢与他赌什么?”
“在你沉溺于过往,幼稚天真又固步自封时,他一直在不断向前行。”
“卑劣懦弱的你,又敢与他赌什么?”
“闭嘴!”
沁睚忻终于无法做出任何言辞反驳,哪怕是无理取闹也不能。
“闭嘴!闭嘴!闭嘴!”
他只能不停地大吼,如同一个拆穿了所有谎言的孩童。
一个幼稚的谎言始终庇护着他,庇护着他心底那个幼小的他。
他挣扎着想要留在那个自怨自艾的梦里,无论如何也不愿醒来。
可是,偏偏有人反复强行拽着他,试图把它拖离梦境,逼他睁开眼,直面所有——
可他根本不需要有人拉他!
“你给我闭嘴!”
沁睚忻不停地怒叱着。
“你身为天魂,却无力到会被禁锢于此,又有何资格来斥责我?”
“我从未被你禁锢在天道中,而是我主动将躯壳让给了你。”白景睚忻却说,“无论你狡辩、否定还是唾骂,事实依旧如此……”
“闭嘴!闭嘴!闭嘴!”
沁睚忻声嘶力竭。
“光凭几句话,光凭寒初珞冠冕堂皇的几句话,就要我放下?”
“你以为我会忘记凡人是什么东西?”
“你以为我会忘记白凝羽给我魂契和长生露,就是为了把我拴在这世间,变成一个任他操控的怪物,做他踏入天道、成就‘唯一’的傀儡!?”
他冷笑一声,不屑道:
“我绝对不会忘记,绝对不会!”
他咬牙切齿地说:“无论是那些想利用我企图得到空蝉的,还是那些利用我来成就唯一的,永远也不会……”
他就是恐惧,他就要憎恨。
憎恨和恐惧有什么不好?
前者能让人遗忘痛苦,后者能让人避免背叛。
他就是固步自封、自怨自艾。
他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要他经历那些令他作呕的过往?
他想恣意杀戮,他就是可怜这些无力凡愚,他就想留在那无人能近的一丈……
如此,他就不会为被人所害,亦能诛灭所有胆敢忤逆他的凡愚,而不是被他们禁锢到命数之中……
一只手突兀地落在沁睚忻发顶,打断了他未尽的谩骂。
那只手轻轻地在他头顶抚了两下,仿若在安慰一个哭闹的寻常孩童。
本该是彼此碰触不到的魂魄,仿若回到了彼此厮杀的那一刻,就连动作与皮肤的触感都变得如有实质。
伸出手的白景睚忻,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那只手。
沁睚忻也震惊地呆住了,久久无法回神。
半晌过后,白景睚忻才率先回过神来,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说:“谁也没想逼你遗忘,不如说你牢记着更好。”
这短暂的一刹,让沁睚忻感受到掌心温暖,随之而来的还有足以将他淹没的过往。
尽管那时太过年少,尽管只有短短数载,他却从未遗忘。
——你知道你父亲给你取这个名字的用意吗?
目及天下,心系千钧。
——你不想去看看这广阔的天地?
他想。
“你牢记着八重曾经给你、给我……给我们的温暖,这样很好。”
一切辩白仿佛都被那个简单的动作抚平,所有反驳与不甘都被过往掩埋,任由白景睚忻娓娓而言。
“你不止没有遗忘,你还比我感受的更加真切,所以你才想要成为主魂,想要驾驭我们的躯壳,因为你迫不及待的想要投身万象尘寰之中,想去目睹这世间的模样。”
沁睚忻反复开阖着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白景睚忻则继续道:“也多亏了你没遗忘,才有后来的‘他’——才有徘徊世间成形十八载、终将空蝉托付于‘逆天劫数’、成就我们一线生机的武神珞殷。”
话至途中,白景睚忻看见沁睚忻眉心的血线——那条白凝羽留下的血色魂契徐徐脱出,再度成为悬在了他们之间的一滴血。
“不……那是我的,那是身为主魂的佐证!”
沁睚忻猛然回过神来,惊惧地伸出手,拼命去抓那滴血。
“那是我的!我不会再被你吞噬,我不想再……我……”
他的手被白景睚忻轻轻扣住,再一次如有实质的感受到了掌心的温暖。
“不会。”
白景睚忻像一位为后来者指引前路的长者。
“我已不再执着于凌驾于天顶的胜局。”
“你亦是虽败犹荣。”
悬浮在他们彼此之间的血滴一分为二,分别没入二者的眉心。
他说:“你看——”
……
天道之外。
寒初珞在说。
“别怕。”
随着他的话语,肆虐的无形之力逐渐回拢,彻底消失无踪。
“你可是高悬的天意。”
他说:“没什么值得你畏惧。”
伪诏天二十三年,苍龙月,辅主珞,令江雪门十万执剑弟子抵俯力抗关外,后协重家固园内外。至园再隐,皆安矣。
《沁园志·杂记》
山涧挣扎顽抗到最后一线的残阳,在漫天血雾中如流火般沉落。
“我以己身为契,你我存亡与共。”
白景睚忻在天道之中对沁睚忻发誓。
“你若执意与我道不同,我必与你争——”
“不死,不休。”
此时,距离天启重临还有三年,距神州史上牵连最广的战役,仅剩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