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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无剑,手中无剑,唯有一袭白衣随着晚风鼓动。
邙山晚眺,伊洛二川之盛均可收入眼中。白衣男子却闭上双眼,静听风声,恍然间觉得一只温厚大手轻轻搭在他的头上。
那一年他不过七岁,仰起稚嫩的脸颊望去,瞧见面前的中年男子满脸慈爱,男子一身褐色衣袍绣着埋着用银线绣的云纹,儒雅大气。
他张口唤了一声“爹”,声音甜腻。
男人欣慰点头,揉了揉他的脑袋后转身而去,走向门口等着的一干人马。他不知爹要去做什么,更不知道阻拦,只愣愣听着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他转过头,瞧见一旁的牡丹开得正艳。而这些,是他对于爹爹的全部印象。
白衣男子缓缓睁开眼,面前并没有那张慈爱面庞,唯有坟冢漫天的北邙,旷远肃寂。不再负剑的他站在山巅之上抛却了往日的冷冽,倒是多了几分不染凡尘的仙逸。长安虽败,他却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随着那位青衫和尚来到了向阳寺,静静等待下一个时机。终有一日,他要把北燕王朝一剑捅穿。
虽然无剑,男子却习惯性地握了握右手,师父说那柄剑乃上古神兵,可以一剑断河,可惜他却没能用那柄剑斩断自己的恩怨,就连它最后流落到了哪里都不知,当真无用。
可若无剑,是否还能再度复仇。
男子蹙上眉头,体内气息翻转,忽而用力握拳。晚风骤起,携裹着崖上砂砾竟在虚空中化成三尺剑锋。无剑柄无剑鞘,唯有这三尺剑锋高高悬于山巅。
白衣男子的眉头并未舒展反而蹙得更紧,额边隐约有青筋爆出,他咬紧牙关缓缓抬手再猛然放开,三尺剑锋凌空而下,轰然插在山脚的坚硬地面上,雷鸣般的声音响彻天际,久久不绝。
十重天境。
原来十重天境的隐诀便是无剑。
白衣男子有恍然大悟之感,只是随后觉得胸口一阵刺痛,踉跄两下后竟然呕了一口鲜血出来,白衣顿时染上一抹殷红,如同怒放的牡丹花。
“有剑之境猛然跨入无剑之境,体内气力一时吃不消也是常有的事。”白衣男子的身后,颈上挂着一串佛珠的和尚怀抱着两壶酒缓步走出,微笑说道:“此后每日依气运行经脉,二十一天后便可恢复如常。”
白衣男子瞟了身旁的和尚一眼,只是默默拭去唇角的血痕,并不言语。
和尚洒然一笑,递给男子一壶酒,道:“寒音,向阳寺的斋菜不大好吃,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这些酒了,不信你尝一尝。”
裴寒音并不好酒,所以把和尚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转头眺望已然暗下去的天幕。天幕之下,万家灯火逐渐亮起,宛如漫天繁星。
和尚也笑眯眯地向远处望去,悠然饮下一口酒后忽然自顾自地叹道:“当日我在长安城的时候马虎地丢了钱袋子,本来只能买些浊酒解馋,谁成想竟遇到一个陌生的锦衣公子请我喝酒。那酒有一股梅子的清香,算不上一等一的好酒,但是滋味的确独特得让人难忘。我回来以后也试着用梅子酿了不少,可惜都酿不出那等味道。唉呀,真是不知再入长安的时候是否还有机会尝一尝那位公子的梅子酒。”
裴寒音面色无波无澜,声音却有些沙哑,问道:“何时再入长安?”
和尚的回答还是那两个字:“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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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野村,刚下过寒雨的傍晚。
书生手提一根长树枝向自己的小屋走去,远远望到屋门口有一个孩童蹲在那里,手中还攥着一封信。那孩童这时也转头望见了书生,忙起身奔过去,轻快说道:“哥哥,今儿又有人给你送信来了。”
书生笑得温润,从袖口中掏出几枚铜钱来向那孩童道了谢,而后攥着信件走近了小屋中,点起烛火来坐在桌案旁拆信阅读。
信封上扣着稷下学府的大印,写信的人正是长师荀珲,而似乎谁也不会相信,这位看似朴素甚至有些落魄的书生就是荀珲的长子,单名一个逸字。
荀逸展开泛着隐隐香气的熟宣信纸,却越读上面的文字越觉得无奈。这等书信若传到外面去非得让文人士子笑掉大牙不可,因为学府长师荀珲给自己儿子写的信实在没有半点儿文才。
“儿啊,游历够了就差不多回来吧,你娘可惦记着你呢。她嘱咐你好好吃饭别饿着。”
“儿啊,蜀中暖和了没有啊,冷了记得加衣服,热了记得换上薄衫,莫让爹操心。”
“儿啊,你说你为啥非要出去游历啊,三年五载地都不回一次家。要不爹派几个侍卫女婢跟你去也行啊,你自己一个人爹不放心啊。”
“哎呀儿啊,你是不是在外头看上了那个姑娘过上小日子了?唉你成亲连个高堂都不拜吗?”
荀逸啪地把信纸一摔,简直哭笑不得,独自愤懑了一阵儿后却又少不得将信纸捡回来,对着上面的嘱咐一一回应。
荀逸边写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想起今日遇见的那位公子,公子说他姓杨,名字倒是不知。荀逸并非对这位杨公子有什么看法,只是想起他在问自己名字时自己因不愿暴露身份而胡扯的孔昱二字。
当真是随口胡扯而已,那看似腹中无墨的杨公子竟能解成羽衣昱耀四个字。
羽衣?羽衣卿相。
天下文士皆为敬仰。自北燕开朝以来也只有开办太学兴师重教的硕儒陆纨曾身披羽衣入朝,此后再无人敢当。
荀逸那句“愿为天下寒门铺仕途”不是戏言,而是真真切切发自肺腑,可是日后能否实现此壮志,荀逸现在当真不知。
那位姓杨的公子却看起来对他极为有信心,居然还说要亲手为他披上羽衣,呵,敢有此等豪语,看起来这位公子对自己也极有信心,但愿他能一语成箴。
不过……那公子姓杨?
皇姓!?
荀逸停下笔来,抬头一阵愕然,今日这位姓杨的公子到底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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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这种东西说来也奇,味道辛辣刺鼻实在称不上味美,却可让人忘忧,令人生情,故而下至贩夫走卒上至帝王将相无一不饮酒。不过酒瘾则因人而异,轻者浅饮慢酌,重者饮酒如倒水。
杨佑安不知山上那矮小老头酒瘾如何,为防万一,便多抱了几坛往山上去。
怀中的酒是冻醪酒,也□□酒,酿造于寒冬以备春日饮用,酒香浓醇颇能暖身暖胃。杨佑安抱着酒坛子笑吟吟地站在茅屋门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老者抱着胳膊与他瞪了半天的眼睛,怂了。
不是怂在死皮赖脸的杨佑安面前,而是怂在这浓烈的酒香之中。
老者其实酒瘾奇大,曾醉得三天三夜起不来身,二十年前立誓远离江湖永远不出芙蓉山,却忘了这山上没有美酒相伴,而他自己酿出来的东西又是比猫尿都难喝,所以当年饱受酒瘾折磨。
晚些时候他这茅草屋子里来了个裴家世子,老者本以为能□□出一个酒友,可是这娃子浑身冷漠,叫他下山买酒可以,但与他喝酒却极为无趣,远没有当年快意江湖的感觉,渐渐地,老者的酒虫就不再闹腾了。但今日闻着这酒香,老酒虫又闹腾起来,压都压不下。
既然压不下,不如索性喝个痛快。老者负着手,背对杨佑安,摆了半天谱后才歪过脑袋一点,道了句:“滚进来。”
杨佑安立刻窜进屋内,动作快得像只疯兔子。二人举碗对酌,天南海北一阵胡诌,倒也惬意。
不过这老者的酒品奇差,喝高兴了就随意地往院中的地上一躺,嘿嘿傻乐。杨佑安无奈地叹口气,但也随之躺在地上,摇头晃脑吟起曾经听楼月用琵琶弹奏的一支小调,唱的是春江潮水,离人妆镜。
老者眯眼睛听了一阵儿,摆摆手骂道:“你小子唱的都是什么玩意,情情爱爱的听得老夫牙疼,忒小家子气,你听老夫的。”说罢便仰面吼了一句大江东流,吓得趴卧一旁睡觉的灰背公狼猛地起身,估计是睡魔怔了,向着屋外无人处呲了半天的牙。湘雪更是吓得一哆嗦,皱眉向地上打滚的二人望去。
杨佑安却是大笑着赞叹道:“好,有气势。长安城大街小巷说书的唱曲的加在一起也找不出比您有气势的人了。我瞧见了您啊,就瞧见了江湖豪气。”
“少拍马屁。”老者翻了个白眼,醉醺醺道:“我谢阳这辈子遇见的人中,也就只有你能拍出这么蹩脚的马屁。”
杨佑安自嘲一笑,腆脸道:“马屁不穿。”他却没注意湘雪的神色愕然,缓了半晌后第一次主动与那老者说话,问道:“您……您是谢阳老前辈?”
“呦呵。”谢阳挠着耳朵欣慰道:“没想到你们这些后生里还有人认得老夫,难得难得。”
杨佑安愣了一下后转过头挤眉弄眼地小声向湘雪问道:“谢阳?谁啊?”
湘雪动了动嘴唇,目光落在老者身上不肯离开,神魂出鞘一般缓缓道:“谢阳有双剑,一剑开山,一剑断河,双剑同出可以搅海破天斩杀圣人,一度被视作剑术至境。只是二十年前忽然音讯全无,离奇消失,是为江湖一大悬案。”
谢阳仰面微笑,神态悠然。
杨佑安张大嘴巴,似乎并没有完全理解湘雪的话,转头望向身边这个不起眼的矮老头,迷迷糊糊问了一句:“她说的是啥?”
“老前辈,您真的是谢阳?”湘雪却紧接着问道,语气有些激动。
谢阳却只是打了个呵欠又翻了个身,并不答话。
湘雪难得执拗,继续道:“老前辈……江湖传言您身负双剑,不知,能否让湘雪见一见。”
“妮子,其实你早都看过了。”谢阳说道:“其中一把就是这姓杨的小子身上背的那个,至于另一把……”谢阳的声音忽而黯然,道:“老夫早就送人了。”
“诶,送谁了,男人还是女人?”被二人晾在一旁的杨佑安实在忍不住好奇,听了半天后插嘴问道。
谢阳沉默不语,拈起一颗石子儿吹了吹。
杨佑安不知死活,继续道:“哦……看您老这反应,我估摸着是个姑娘。那姑娘漂不漂亮啊,是不是比你高?”
谢阳玩味一笑,默默放下了石子儿,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而后一脚飞起再度将杨佑安踹下了山。
湘雪摇了摇头,向着杨佑安滚落的方向摆了摆手,轻声道:“王爷啊,早点儿回来。”
谢阳叹了一口气,瞄了两眼湘雪的侧脸,犹豫了一下后问道:“妮子啊,老夫问你一件事儿,你愿意说便说,不愿意说老夫也不勉强。”
湘雪如今对这位老者多了几分敬重,微笑道:“您问。”
谢阳清了清嗓子,道:“老夫不敢自恃武学精深,但好赖也可以看出门道,虽未与你交手,却还是能看出你是自幼习武,而且底子扎实天分不错,老夫只是好奇,你的掌法到底是跟谁学的。”
湘雪转头望向别处,显然是不愿回答。
谢阳果真不去逼问,只是笑道:“其实你不说老夫也知道,老夫和他算是故交也算是敌手,少不经事的时候也没少去广陵找他打架,也不知那老怪物现在如何了。”
湘雪转头望向谢阳,认真道:“老前辈,那您可一定要教我家王爷剑术。”
谢阳挠挠眉毛,苦笑道:“老夫二十年前就说要退出江湖了,可是二十年间,似乎又从未有一日能够全身而退,真是愁煞人啊。”
湘雪的笑容似春日桃花。
春日要到了。谢阳望向断崖瀑布,果真已见几股水流纵然飞泻,向山脚下落去。
山脚,杨佑安揉着快要变成八瓣的屁股倍感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