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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粥的小宦官一听,惊得一个哆嗦,连忙转过身去行礼,慌乱中差点儿没捧住手中粥碗,惹得老宦官怒斥了一声废物。
赵芷却没有责怪他,而是抬手接过他手中的粥碗递给了身后的樱桃,然后拖着字音懒洋洋地说道:“我老是不来也说不过去,总归还是要做做样子的。
低低垂首立在一旁的小宦官闻言悄咪咪地皱了下鼻子,心想这位皇后娘娘可真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听说在民间的风评里,她已经被描绘成一只嚣张跋扈的母老虎、一位水性杨花的□□人,百姓家的女子在谈到守贞重节的时候甚至会以皇后为反例,嗤之以鼻,这样遭人唾弃记恨的女子怎么能有母仪天下的威望?皇帝也真是奇怪,执掌生杀大权却迟迟不废后……
“想什么呢,走了!”小宦官正出神呢,忽觉老宦官戳了他一下,再一抬头,见皇后已经跨入了屋内,含元殿外只守着一个清秀稚嫩的婢女。
小宦官扶了扶帽檐,一时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应……应该去……去哪儿啊?”
老宦官索性摘了帽子当成扇子用,揩着额上细汗不耐烦地说道:“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呗。”接着又揉了揉腰,道:“嘿哟今儿怎么这么热,我得去御膳房要两碗酸梅汤喝。”
“啊?您……您不守在这儿的话,皇帝怎么办?”小宦官讶异问道。
老宦官白了他一眼,向殿门口努了努嘴,说道:“有皇后娘娘在这儿呢,还要你我做什么,趁早地离这是非之地远点儿,省得惹上祸端,毕竟……唉算了,我跟你费这个口舌干什么。”
老宦官说罢微驼着背负手而去了,小宦官在原地愣了一阵儿,转头又瞧了一眼含元殿门口,只见清秀的小婢女正苦着脸小心地躲闪面前飞过的蜜蜂。
含元殿内燃着味道清雅的安神香,杨晔紧闭着眼睛将眉头蹙成一团,往事渐渐漫上心头。多年前,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皇子,在他的上面还有三个嫡出的哥哥,所以那时的他很少做什么入主东宫继承大统的清梦,而是喜爱骑马狩猎、喜爱诗词歌赋,也喜爱一个在宫内大宴上识得的女子。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关陇门阀世家赵氏的嫡长女,单名一个芷字。
于是那年的一袭红衣,深深烙在心头之上。
不是未曾倾心,只是物换人变、初心不在。如果先皇不曾一怒之下赐死两位皇子,杨晔可能永远不会利用赵芷去试着触碰皇位,也不会在此刻依稀分辨出赵芷的声音后,心中一半怨愤一半愧疚。
杨晔费力地睁开眼睛,望着面前的模糊身影,他虽看不清楚但也可以在脑中清晰地勾勒出赵芷轻浅却绝情的笑容,跳脱任性,不减当年。
赵芷坐在杨晔身边,用勺子拨弄着碗中的凉粥,悠然道:“我今儿闲得无聊了便来看看你,瞧你病怏怏地仰在榻上动弹不得,不如我来喂你喝粥吧?”
杨晔眼底一片愠怒,起伏着胸口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就是……盼着朕早死,这样你就能好好护着你的那个孽子了……听说……听说那孽子根本就没往齐州去……”
赵芷脸上的笑容此时却更加灿烂,不由分说地将勺子连同勺内的凉粥戳进杨晔的口中,说道:“我没盼着你早死,你死了就没意思了,我只盼你生不如死,好让我慢慢跟你算账。诶,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年是如何依附赵家这棵大树的,记不记得你夺权后又是如何处置赵家人的?赵家男子该罢官的罢官,该流放的流放,女子该归佛的归佛,该下嫁的下嫁,就连我的亲生母亲你都不肯放过,让她下嫁给了一个屠户。杨晔,这些我可都替你记着呢。”
杨晔被凉粥弄得呛咳无力反驳,也不知是赵芷戳得太用力还是风疾加重,杨晔的嘴角竟缓缓淌下一抹血迹。赵芷却依旧不愿停手,又狠狠戳了一勺粥送进去,继续道:“你以为你削弱了一个帮你夺权赵家又铲平了一个意欲篡位的裴家就能坐稳皇位了?你以为北燕真是一场太平盛世?哼,杨晔啊杨晔,你老了,早已经看不到朝堂之外的暗流涌动了。你也是够可悲的,高居皇帝之位,身边却没有一个真心的人。”
“你滚……滚出去!”杨晔声音嘶哑地吼道,嘴边血色更浓。
赵芷凑过去替他拭了拭,她的指尖儿沁着凉意捻上那抹血迹,摇头道:“不行,我得喂你喝完这碗粥,这是做妻子的本分。”
杨晔连撇过头的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阵儿黑一阵白,恍惚中竟想起二人成婚那日。
那日杨晔推开贴着喜字的房门后,见赵芷竟然已经自己掀去了红盖头,坐在桌旁大模大样地喝酒,脸庞微红已见醉意,见他进来了还毫不知羞地递了一杯过去,眼中满是傲然。
“芷儿……”想到这一幕,杨晔忽然哽咽,唤着许多年前自己对赵芷的称呼,问道:“从你和朕第一次相见开始……直至现在……你是不是,是不是从来就没有……没有爱过朕?”
话音刚落杨晔耳边的嗡鸣声更甚,他听不清赵芷说的话,甚至不知赵芷有没有说话,但他其实早就清楚赵芷的所思所想,只不过他自欺欺人了好多年。
“蓝玉他……他对你很好吧……”杨晔接着自顾自地说着,似乎已成了胡言:“可是那个孽子……朕还是要杀,因为他本不应该姓杨……性子又随你……朕是真的怕他动摇北燕根基……芷儿,这事儿商量不得……你要是怪朕……那就……就……下辈子找我好吗……”
“咣啷”一声,粥碗被赵芷愤怒地摔碎。
杨晔在心中苦笑,脑海中的一袭红衣却久久挥散不去。
赵芷走出含元殿长长叹了一口气,接过樱桃递过来的湿绢布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樱桃在赵芷身后跟着,把脸埋得低低的走路都踮着脚,生怕惹到她。因为樱桃在这之前从没见过赵芷摆出如此难看的脸色,更何况往日那个爱捉弄她的皇后今日竟不知为何红了眼眶。
只是过不了多少时日后,皇后依旧是那个皇后,我行我素,皇帝也依旧是那个皇帝,气运幽微,长安城的百姓也依旧埋首生活,独尝辛酸,无人可诉,城南头喂着马的王顺就是这些百姓中的一位。
王顺本来不是喂马的,而是掌管长安城皇家驿站的小驿使,官位不高俸禄微薄,但王顺却一直兢兢业业,甭管是前方的军情急件还是致仕老臣的陈情书信,他都从来不耽搁,骑着快马在长安城里穿梭不止,在任几年来从未出过任何差错,王顺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统管全北燕的驿站。
可是前段日子发生的一件事却把他赶出了长安驿站。
按理说,这件事情并不能怪到王顺头上,他只是依照信件的指令送信,并不晓得这封信是西征突厥的败报。这封信最终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而天子震怒可不是开玩笑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出几日的功夫他就因为送了败报而被视作身有厄运,被下派到城南马厩喂战马、捡马粪,做着常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
王顺一边漫不经心地向马槽里填着干草,一边轻轻叹气。他还年轻,连个媳妇都没娶呢,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然不甘做这等差事。但是他的抑郁不平压根儿不会有人在意,众人都嫌他是个带来灾异的恶星,躲他远远的,生怕沾染了他的倒霉气,与他整日相处的,无非是这些不会人语的马儿。
这些战马倒是乖巧,和王顺处久了便也通些人性,面前一匹赭色红耳的战马抻着脖子拱了拱王顺的肩膀。王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抚摸着马儿的额头,想着反正在长安城里也混不下去了,不如早些回老家种田,好歹可以自给自足,又不会遭人白眼,到时候娶个农妇做老婆,这一辈子也就罢了。
王顺如此想着,抹了抹渐渐模糊的眼睛,忽听身后一个沉浑的声音问道:“你就是原来的驿站使者王顺?”
王顺闻言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一边点头一边转身。
驿站使者?这名头对他来讲已经太过遥远,王顺苦笑着抬头,想知道又有什么坏事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怔住了,缓了半晌才磕磕绊绊道:“您是……您是……蓝……蓝玉将军?”
北燕第一悍将蓝玉,心里也向来有个建功立业美梦的王顺,以前时常会爬上练兵场的墙头偷看练兵,他也一直很倾慕意气风发的赤巾领将,一方龙虎大戟在他手中简直神了,那等威风气度,王顺自叹这辈子也学不来。
虽然听传闻说,这位将军卸甲后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木讷的人,但王顺此时瞧着面前的人,却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凌然气度,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敬意。只是这等大将,为何会来到臊气熏天的战马马厩,还指名道姓地找他呢?王顺不解,他的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
蓝玉只是面色温和地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找你替我送两封信件,这两封信件由你去送会相对安全。”
王顺瞪大眼睛,半张着嘴巴,惊叹将军竟然亲口吩咐自己做事。
蓝玉对变成木头人的王顺笑了笑,从袖口里掏出两封信件,塞进他的的手中,接着说道:“一封送到广陵王手中,另一封送到蜀中芙蓉山脚,我的部下倪逸手中。这两封信均是密信,你要亲手交给他们,如果途中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记住要先将信件毁掉。”
王顺闻言,握着信件的双手止不住地抖,他不确定自己一个小小的驿使,能否堪此大任,又能否对得起蓝玉将军的期望,在这之前,他不过是一个被人唾弃的喂马官。
蓝玉看出王顺的心思,却没说什么鼓励安慰的话,只是抬手拍了拍这位瘦弱的年轻人的肩膀。但这一动作对于王顺来讲已经足够,足够将心中早已被冷语白眼扑灭的火焰再度燃起,他将信件小心地揣入怀中,咬牙承诺道:“王顺定不负将军期望。”
“很好。”蓝玉微笑道,这位大将简简单单说出口的两个字,却足以让王顺牢记一辈子。
而知遇之恩,纵死难报。
当日傍晚,王顺骑着那匹赭色红耳的骏马出了长安城。
长安城外,江湖阔大。
但是在一个小童的眼中,所谓的江湖无非是身旁这位面容俊朗有着一身好功夫的大哥哥,所谓的快乐也不过是他递到自己手上的喷香甜瓜。
杨佑安左手也捧着一颗甜瓜,右手随意晃着一只陶瓷小茶罐,与小童一起坐在粗壮的树杈上。杨佑安如今也知道了坐吃山空的道理,所以吃穿用度极为节省,这两个甜瓜是他向路边卖瓜的小娘出卖了一点点色相讨的,茶叶是帮卖茶大伯采了半日茶换来的。据大伯说这茶名叫观音仙,在蜀地很有名,杨佑安晃着茶罐听里面细细碎碎的茶叶碰撞声,脑中浮现温润的书生和他脚下胆的小黄猫,竟感到很有趣。
小童瞧了一阵儿自顾自微笑的大哥哥后低头嗅了嗅手上的甜瓜,张口轻轻咬下一块儿,细细抿着,半天才咽下去,咂了砸嘴,将剩下的部分包回怀中。
杨佑安瞧着,微微有些心疼,他将自己手里的甜瓜也塞到小童怀里,笑道:“我来的时候啊灌了一肚子凉水,实在有些撑,这个甜瓜你也替哥哥吃掉好不好?”
小童眨了眨眼睛,红着脸颊声音小小地道了谢,手臂紧紧地搂着怀中甜瓜,低头含混地嘀咕道:“拿回家去给爹爹吃。”
杨佑安眯着眼睛仰面躺在树杈上望着层层叠叠的树叶,并没听清小童说的话,也不愿去深究,而是把左腿弯起护在小童身后,懒懒嘱咐道:“坐稳了,不然掉下去摔疼了可别找我哭。”
“嗯。”小童挪了挪屁股,乖乖应道。
杨佑安打了个呵欠,深嗅了一口风过树林带来的木叶清香。不远处,杂乱的马蹄声混着粗鄙人语愈来愈近,一点铃铛响声似有似无。
杨佑安猛地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