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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那年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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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厥一战的细枝末节,归来的众人默契地闭口不提。

    蓝景山从赵芷那里出来后,掏出怀中用绢布包裹着的一小捧泥土向汲渊宫走去,泥土是从突厥带回来的,据说那个长满沙冬青的地方就是二十万大军的葬身之处,杨佑安在走之前嘱咐他将这捧泥土带到汲渊宫后院的衣冠冢处,那冢前的石碑上刻着一个汤字。

    自杨佑安走后,汲渊宫内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小鸟兽的踪迹可循。蓝景山将绢布包搁在冢前石碑上怔怔发了一会儿呆,实则在脑海中不住回忆着破城那日,杀人杀到疯魔的杨佑安,仍记那日他提一剑,不管不顾地跃入突厥军的阵仗,双目怒意如火,周身绕着的丝缕淡红如同天边的艳艳云霞。

    但也因为杨佑安的这一举动,北燕军士气大振,十二万人无一退缩,这才有了最后的险胜。后来蓝景山拼死才将杀敌成瘾,浑身浓稠鲜血的杨佑安拽回,逼迫他望向残阳中的城墙。

    城墙竖降旗,降旗映残阳。

    杨佑安仰头凝望着降旗,拄剑而立,周身的淡红色渐渐褪散,终于体力不支,昏死而去,三日后他再醒来,就已是在携兵回长安的路上。

    蓝景山想不通本可以凭借军功扬威朝堂的杨佑安为何要走,而且走得干脆利落,连他极宝贝的那匹纤离白马都没有带,只是一人一剑潇洒而去,难道当年养尊处优的二皇子开始贪恋江湖了?

    抚着石碑叹了一口气,蓝景山转身向宫外走去,在秋日的冷风中将双手插进袖管中。

    这个动作是跟蓝玉学的,虽说看起来勾肩驼背老态龙钟,双手暖和却是真的。蓝玉虽说还可以纵马横戟,大将风采十足,但毕竟也是年过半百之人了,两鬓的白发藏都藏不住,哪里能一直昂首挺胸、风发意气,该藏的时候便要藏,该歇的时候便要歇,该插袖口取暖就要插袖口取暖。

    不过此次西征只带回这么点儿人来,蓝景山还是被蓝玉骂得够呛,蓝玉是出了名的惜兵如金,他看着那厚厚一摞的阵亡名册,肉疼得要命,罚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跪了一天一夜。

    蓝景山瞟了眼被衣袍遮住、还在隐隐作痛的膝盖,自嘲一笑,看来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

    九月末,草木摇落。

    青州外坑洼不平的干燥土路上行着一辆露棚马车,马车上满载着枯黄柴草,柴草上还仰躺着一个抱剑的男子,男子口中叼着一截儿干草,眯眼望着晴朗高远的天空,满面平静。

    因祸得福,惨烈的突厥一战中,杨佑安误打误撞地大开一窍。

    两军交战那日,是杨佑安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战场,血肉横飞、刀剑无情这些词早已不能形容那种的场面。

    他记得当时自己的右手边有一个持刀的士兵,挂着满身箭羽像个鲜血淋漓的刺猬,想也未想地挥刀格挡下直冲着杨佑安而来的冷箭,却忽略了身后刺向他的一杆长矛。

    长矛精准地贯穿持刀士兵的胸膛,矛尖自他胸口穿出,鲜血黏连着碎肉从矛尖滴落。士兵微弱地哼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又费力仰起头望向杨佑安,眼神绝望却又带着一点儿释然,很快后又变得空洞,如同一口干涸枯井。

    杨佑安怔了一下,长剑嗡鸣再也忍不住怒意,开了杀戒,甚至杀到最后竟都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体内气海翻腾,耳边阵阵春雷炸响,昏天黑地不知身在何处,直至被蓝景山扯住后领脱离阵仗,遥望城墙上雪白的降旗才终于回神,气机猛然顺畅,却觉天高地远、浑身无力。

    那时他的脑中只剩下那面猎猎飘飞的雪白降旗。

    回长安的路上,杨佑安倒骑纤离马,望着身后的残兵。马背上的齐王殿下看起来吊儿郎当没有正形,其实心里漫着一阵一阵的悲伤。

    谢阳说得对,一刀一剑地砍过去,才会有人臣服于你,可是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杨佑安甚至无法忘掉持刀兵士最后的眼神,也恨不得自己可以是裴寒音那般的凉薄性子。

    杨佑安低头苦笑,拍了拍纤离马的马屁股,跳下马背,然后便只带着身后的长剑走了,他知道无论是长安皇城做皇子还是隐居芙蓉学剑术,他的所见所闻都太过浅薄,所以他决定以左脚为黑子,以右脚为白子,踏进真正的江湖看看。

    此时,马车上的抱剑男子吐掉口中的没滋没味的干草,没头没脑地喟叹一句:“这年头,人命不值钱啊。”随后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盘膝坐在柔软柴草上闭目凝神吐纳。

    拉车的马夫是个白胡子慈眉善目的老汉,他悠然扬着手中的马鞭,哼起不知名的曲子,虽然声音断断续续的不再调子上,但还是能让人心生惬意。

    见车上的年轻人坐起了身,老汉微转过头,解下腰间葫芦,乐呵呵问道:“娃子啊,你渴不渴,我这儿有自家酿的烧刀子,冲是冲了点儿,但喝下去可过瘾哩。”

    杨佑安缓缓睁开眼睛,向老汉笑笑,来者不拒地接过酒葫芦,灌了一口下去,酒味果然浓烈,呛得他皱起眉头双眼泛红。

    赶车老汉乐得满脸褶皱,接回酒葫芦说道:“娃子啊,你还嫩得很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喝一整壶都不会倒哩。”

    杨佑安抹了抹嘴角又咳了两声,哑着声音问道:“老伯,这里离旧梁国古城还有多远?”

    “快哩。”老汉将酒葫芦系回腰间,站在马车上向前眺望,“过了青州的地界就到哩。古城是个好地方哟,据说城内常有佛祖驻足显灵,可惜我这老眼昏花的看不出什么佛啊道啊的,不懂。咦,娃子啊,你是去古城拜佛的?”

    杨佑安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我不信佛。”

    青州地界不小,物产富饶,往来商贾云集,住民也多热善好客。在告别了赶马车的老伯后,杨佑安沿路独自而行,微微有些寂寞,曾经觉得有慕容熙那小人精跟着很累赘,现在竟忽然想念。

    早在出兵之前,慕容熙就跟着湘雪去了广陵,小不点儿临走的时候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直到杨佑安的目光由不耐烦转成冷冽了才乖乖闭嘴,说到底也就是放不下想象中的五千两。

    慕容熙这小娃娃才六岁而已,就已经是机敏狠辣,满口不离杀伐二字,真要是一直被扔在突厥,日后变成个杀人女魔头也不一定,但愿她能在广陵收收性子,省得日后吃大亏。而至于他那个辽东郡守的叔叔,杨佑安暂时还不愿去招惹,不过一个北燕人头一千两,这人的口气可够大的。

    默默无语行了半晌后,杨佑安走入一间小茶楼中,靠窗坐下歇脚,要了一碟盐豆一碟素瓜,就着一壶浊酒,聊以慰藉一路风尘。

    今日的茶楼中有个说书的老者,雪白长髯垂于胸前,满面和善安然,他右手搭在墨黑醒木上,正说着一段当年北境七国混战时的传奇往事,杨佑安口含一颗盐豆望向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只听老者捋着长髯声音沉浑道:“且说当年魏、梁两国之战,大魏国那是兵强马壮,粮草充沛,可那梁国呢,境内正是瘟疫泛滥,满地饿殍,惨不忍睹啊。不过这场看起来结果分明的征战最后却以梁国的胜利告终,众位可知这是为何?”

    听客中有心急的,用酒杯敲着桌子不满道:“老头子,快说吧,甭吊胃口,小心本大爷不给你赏钱。”

    老者赦然一笑,好脾气地点头继续道:“其实这场征战的结果不在于兵马的强壮,梁国之所以获胜,是因为一个年轻的江湖剑客。”

    有听客觉得荒诞,冷笑道:“怎么着,一个用剑的小子,还能仅凭一剑覆灭一国?瞎扯。”

    “哎,客官您别不信。”老者将声音提了几分,醒木一拍,严正道:“要知这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传说啊,那年轻剑客身负双剑,扬手一挥便可飞剑万里,那剑比千军万马都管用,如闪电游蛇,屠尽了魏国的一座城,城内鲜血如河,场景惨烈。但那剑客就漠然站在大梁的边境上,丝毫不心软,而且放言若魏国不收兵,他就飞出双剑,屠掉整个魏国。魏国国君可是亲眼见到了那柄染血的飞剑在自己身边打转儿,剑身上寒光凛凛,吓得他屁滚尿流哭爹喊娘,登时就下令收了兵,梁国这才得以保全。”

    话音落,茶楼里寂静了一阵,连店小二都听得忘了倒茶,立在原地发愣,老者则露出淡淡微笑,等着众位听客的反应。片刻后,果然有回过味儿来的听客七嘴八舌地问道:

    “这剑客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老头儿,他为啥要这么做?”

    “然后呢,这人去哪儿了?”

    老者换了个坐姿,像模像样地抚了抚衣袍继续道:“那时候没人知道这剑客的具体名字,只听说是姓谢。都说江湖中人侠气盛、道义重,不过这姓谢的剑客似乎没那么多的大义,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梁国内的一名女子。不过可惜啊,这女子还未看到魏国撤军就染上瘟疫、香消玉殒了。而那剑客呢,飞剑屠城听着豪气,其实对内力损害极大,待他回到那女子身边时,也已是强弩之末喽……”

    “这么说……这剑客最后是死了?”

    老者摇摇头,“倒也没有,这剑客毕竟武力精深,勉强留下一命。他将自己的一柄剑立在了梁国皇城的城墙上后便不知所踪了。据城中百姓说,说每逢月圆,这剑就嗡鸣如钟、金光熠熠,颇为玄幻奇特。开始时人们很不理解,后来不知是谁猛然想起,剑客牵念的那名女子死去时,天幕中正是挂着一轮如盘的圆月。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刻意,除了那剑客自己以外,怕是没人能说得清了。”

    老者言罢,茶馆中又是满地的寂静,杨佑安双手叠在脑后,转头望向窗外的熙攘长街,唇角笑容浅淡,意味深远。

    茶馆内,偏就有人喜欢打破这等意境,忽而粗着嗓子大声问道:“老头儿,你胡扯呢吧,我前几日刚刚从旧梁国的古城回来,怎么没见到你说的立在城头的什么发光的鬼剑啊?”

    老者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耐心解释道:“客官,我说的都是些前尘旧事了,后来北燕王朝收服各国,有人说那柄剑早就在战乱中遗失了,也有人说那柄剑被梁国遗民藏起来了,具体落于何处,我也不曾知晓。不过假如客官去问问古城的老住民,他们定会告诉你,当年城墙上确实是立着一柄剑的。”

    粗嗓门的那人无话可说了,摆了摆手后低头喝酒,老者这时起身,拄着身旁的一只竹棍,端着手中的一只铜碗四处讨要赏钱。

    说书一事在青州有固定的行赏规矩,听一段说书以五文为界,要是觉得合心意就再加赏五文,要是觉得不好就倒扣三文。老者端碗讨要一圈,得到的均是五文,中规中矩。讨要完毕后,又将碗中的铜钱摸出一些来交给了店小二,算是分成,这之后才拄着竹棍缓缓出了茶馆。

    茶馆外从一开始就蹲着一个清秀少女,见老者出了门便站起身,搀上老者的胳膊一同走着。

    杨佑安靠上窗子懒怠地瞧着二人的背影,一只手不住地抚摸着横在身边长剑的剑柄,一缕淡红气蕴在他的指尖跳来跳去,颇为调皮。

    “为一人而屠一城,老前辈,您痴情得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