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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息!”
杨佑安笑骂一句后摇头而去,就近寻个客栈洗了个热水澡,靠着床榻的柱子小憩上一会儿,再睁眼时已是天幕全黑。
青州各城不似繁华长安,没那么多花天酒地的地方,入夜便是入夜,街路安静,只是偶尔会传来几声婴孩的啼哭和犬吠。
杨佑安见客栈厅堂的灯火已熄,便不愿叨扰店家替他开门,背着长剑从自己房屋的窗口处轻轻跳下,行在寂静无人的青石长街上,走得很慢很慢,靴底敲在斑驳青石上发出规律的微弱声响。
初秋,夜凉若水,天幕上挂着的半个月亮被街路两侧的斗拱飞檐切割得一块一块的,杨佑安行了一阵后忽然顿住脚步,抱着胳膊望向残缺不全的半月,悠悠吐出一口气,气机行转如山间潺潺野溪。他觉得魏思温那一盆水泼得极是时候,否则压抑不下大开气机的他,被撕裂反噬也说不定,不过说到底,自己这么做还不是为了那个骑狗乱窜的傻子?
一口浊气吐尽,街路两旁的屋檐上传来一阵细微声响。听得独自负剑立在长街正中央的杨佑安挑唇而笑。
果然。
青州丝绸瓷茶商业繁盛,镖局林立如森,虽说粥多,但是僧也多,故而许多走镖人会在晚上出来小赚一笔,碰到赶夜路形单影只的商贾就抢上一票,或者踩踩点子入室行窃。自打发现了青州的这一“传统”,杨佑安每晚都要出来独自闲逛,等着与那些镖局武夫过招式、打熬体魄,毕竟武道这东西,勤能补拙嘛。况且能在镖局走镖的人,身上的拳脚功夫也不会很差,说不定就能学到一些东西。
只是不知今日来的几位实力如何。
檐上声响刚消下去了几分,就是一阵寒风自耳边擦过,冷寂的长街上忽然多出了两个人影,手持短刀一前一后,动作如出一辙,好似对着镜面。
“小子,大晚上出来闲逛你胆子不小啊。”立于杨佑安身前的那人瓮声瓮气地说道。
杨佑安早有预谋地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在月光下抖落开,玩味轻笑道:“哎,运气不好,看来是遇到打劫的了。二位大哥,我这儿没多少油水,也就一百两银票,您看……”
长街上这两人见钱眼开,未等杨佑安说完就扑上去抢,但是一眨眼的功夫,刚刚还在路中央的杨佑安却不见了,二人回头一望,又正见他折好手中的银票塞回怀了中,耸肩问道:“我话还没说完,你们急什么?”
冷夜中传来细微的关节错位声,片刻后,其中一人缓缓问道:“看来你是故意找死的?”
“说对喽。”杨佑安满意点头。
“好,成全你。”
话音刚落,两柄短刀的刀刃便如游龙扑向杨佑安的眉心。但杨佑安暗骂这招式普通,甚至都不愿意去拔剑,只是抬起剑鞘去挡,哪知这两个刀刃却在瞬间转了方向,略过他的眼角猛然一翻,竟是直取后颈,用刀二人空出的手也没闲着,灌足了力气向杨佑安腹上轰去。
杨佑安这才觉得自己轻敌了,慌乱之下躲闪直逼后颈的刀刃,却是顾得了后边顾不上前面,结结实实挨下一掌,一股血腥气瞬间涌上喉咙。
持短刀的二人跳开,脸上均带了些得意之色,其中一人看着嘴角渗出血色的杨佑安说道:“不交银子,下一招就送你见阎王。”
杨佑安捂嘴咳了两声,虽说弄得一手掌触目惊心的血红,但心里却有些痛快,现在忽而有些理解那些江湖客宁愿舍去性命也求酣战一场的壮举。
杨佑安引剑出鞘,脚尖一转,踏碎了脚下的一块青石,冷笑道:“本大爷命硬,怕是阎王不敢要啊。”
持短刀之人也是冷笑:“小子,大话说多了小心打脸啊。”
杨佑安歪上一侧唇角,笑得邪气四溢:“试试?”
对面二人也不废话,一人攻左,一人攻右,配合默契。两柄短刀均可藏至袖口,配合着暗夜,让人瞧不出端倪,却在近身的一刹猛然弹出。
杨佑安初始时左右顾忌不全,难免被划了几刀,后来才渐渐发现这二人动作规律:你来我往,短刀划向胸膛颈侧,掌法专打下三路,刀为辅,掌为主。
此种打法,杨佑安倒是第一次见,长剑一横,格挡下又一短刀后,侧身向后退了半步避过掌风,倒是正好躲过一次攻击,不过二人速度奇快,接着又补上短刀。
如此耗下去不是办法,杨佑安长剑再快,也不能如短刀那般变换自在,所以虽有些顾虑,杨佑安还是再开窍门,剑身猛然泛起一丝淡红,他身上的衣袍无风自动,气势骇人。
短刀二人俱是一怔,但也并不觉稀奇,走镖多年何事未曾见过,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管你有什么稀奇招式,所以二人接下来出招竟比刚才更快。
杨佑安却没有躲闪,因为他的体内忽然一阵翻腾,滔天卷海控制不得,剑身也由淡红转向血红,进而变成暗紫,颇为诡异,到最后剑身气机如滚滚天雷般轰然炸开,三人均被震倒在地一动不动,长剑兀自震颤嗡鸣,良久后才复归平静。
半月沉下几分。
而长街的屋檐上,其实一直蹲着一个腰挎弯刀的男子,这男子眼圈上还留着乌眼青,浑身狼狈。待到万籁俱静时,他才自屋檐上跃下,蹲在杨佑安的身边,试了试他凌乱的鼻息,随后抬指在他的额头轻轻一敲,动作柔和似水,气浪却如沉浑晚钟般层层荡开。
杨佑安的呼吸渐渐平缓。
挎刀男子满面无奈,叹气道:“瞎搞,学不会闭窍你就早晚会把自己累死,到时候别指望我救你。”
正午时分,杨佑安才猛然从榻上惊醒,顾不上全身的酸麻一跃而起,却被窗外灿烂的阳光晃得迷糊,回过神来后才发现魏思温正在桌边嚼花生米,神态随意,歪了歪脑袋平静问候道:“醒啦?”
杨佑安怔了片刻,脑中一遍遍浮现的仍是月光下如雷炸开的暗紫色剑气,当夜的杀意不可遏制地涌上来,他一把提起魏思温的衣领恶狠问道:“怎么回事儿?”
魏思温被吓得一阵结巴:“什,什……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又想挨打?”
“别别别,我说。”魏思温缩了缩脖子满脸无辜,咽了下口水小声解释道:“我……我就是昨晚上在街上闲逛,正好逛到长街上,借着月光瞧见地上有三个人,一动不动的。我当时有点儿害怕,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走过去看了看,然后我就看见你了嘛,你说巧不巧。不过……那时候我叫你你也没反应,掐……掐你你也不还手,身上还有一道道的伤,我觉得把你扔在那儿也不是事儿,就把你带到客栈了。”
杨佑安眯了眯眼睛,追问道:“你觉得我会信你?深更半夜的,你在街上闲逛什么?”
魏思温舔唇笑笑,耳尖泛红,在粗布衣服上搓了搓手掌,道:“这不是……最近手头紧吗,出来寻点儿偷偷摸摸的事儿,捞点儿银两。”那等赦然神情,着实看起来一点儿心机也没有
杨佑安瞪了魏思温片刻,也确实觉得他不像说谎,于是缓慢放开他的衣领,抻了个椅子坐下,横剑在膝,休养生息,恍惚觉得体内气机走势有略微的变化,本想问问魏思温昨晚还看到了什么,但瞧着他撇嘴抚揉衣领褶皱时略带傻气的神情,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抚平了衣领上的褶皱后,魏思温抓了一把花生米没心没肺地嚼着,顺手递给了杨佑安一把,继续道:“还说我呢,你昨儿晚上出去做什么了?不会也是因为缺钱吧?但是……看你这身穿着,不像啊……”
杨佑安对着那把花生米摇了摇头,面色苍白。
魏思温靠回椅背上:“那你是吃饱了撑的出去找人打架玩的?不过就算找人打架你也不应该找金通镖局的人啊,能活下来算你命大。”
“嗯?你认得?”杨佑安问道。
“倒也不算认得,只是听过名头。”魏思温端茶润了润嗓子:“金通镖局是青州数一数二的上等镖门,昨儿那两个人在镖局内也算是有点儿号召力,得罪了他们二位,你就等着被寻仇吧。”
杨佑安淡漠嗯了一声,闭目思衬片刻,忽然又问道:“看样子你对青州很熟?”
魏思温怔了一下,咧嘴洒然笑道:“熟,当然熟。不是老子跟你吹,青州这地界就没有老子打听不到的消息。”
杨佑安皱了下眉头,将膝上长剑拿下,用手拄着,身子前倾,“那我问你,当年梁国古城上有一把玄奇长剑,你可知道?”
魏思温转了两下眼珠:“哦,你说每逢月圆之夜就发出金光的那把?这我知道,当年梁国人可是将那柄剑奉为镇国之宝,而且据说那剑背后还藏着一段情史,我跟你讲啊……”
杨佑安打断意欲滔滔不绝的魏思温,直率问道:“你知不知道那柄剑的下落?”
魏思温张着嘴巴顿了一下,用一声轻咳掩去尴尬,答道:“那柄剑已经遗落多年,况且古城历了几次战乱,城内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估计没人能准确说出那柄剑的所在。不过……想找那柄剑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怎么说?”杨佑安问。
魏思温撇了撇嘴,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找那柄剑啊?难道你是梁国遗脉?”
杨佑安不满道:“你怎么管那么多?”
魏思温被问得噎住,继而指着自己的眼眶委屈道:“嘿你这人有点儿良心成吗,老子要是管得不多你现在还在大街上躺着呢。你瞧瞧,老子都被你打成这样了,就多问两句不行吗?”
杨佑安撩眼皮看了眼魏思温的眼眶,总算把昨夜延续的那股子凌厉怒气驱散,低下头去抿嘴而笑。
魏思温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但也不再多问,气鼓鼓地继续道:“旧梁古城里有一户姓凌的人家,家主偏爱收藏些古董兵器,据说家中藏了不少未曾露面的珍奇宝贝,没准凌家家主会知道那柄剑的下落。不过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毕竟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杨佑安听罢抬起头浅淡道了一句多谢,提剑起身向门外走去。
“喂,你身上伤可还没好呢,不宜乱走。”魏思温好意提醒道。
杨佑安打着呵欠懒散回应道:“总比你顶着乌眼青到处吓人强。”
魏思温闻言冲着门口的背影咬了咬牙,又抬手做了个掐死的动作,而后将指尖搭在腰间弯刀的刀鞘上思量了片刻,在杨佑安的身影消失前起身喊道:“喂,等一下,我随你一起去旧梁古城。”
杨佑安顿住脚步,回头问道:“你去做什么?”
魏思温边把桌上剩下的花生米倒入怀中,边一脸坏笑道:“凌家可是古城大户,不然怎么能有闲钱收集古董,正好最近缺银子,不如随你过去摸一把。况且有我给你带路,你还省了不少问路的闲工夫。在青州遇到我是你的福气,回去烧高香吧。”
杨佑安转回头去,敲着后颈嘀咕了一句阴魂不散,未答应也未拒绝。
魏思温就当杨佑安是默许了,抓紧走了两步跟在他的身侧,正巧听闻这厮的肚子里发出了一阵抗议,便笑呵呵地从怀里抓出一把花生米递到了某位早已饥肠辘辘的大侠面前。
手掌摊开,金黄色的花生米泛着香气。
多年以后,杨佑安仍然怀念这一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