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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笙雅苑,依旧是那张梨木棋盘,依旧是那两盒玛瑙棋子。
荀珲神情懒怠地坐在棋盘旁,拢着垂地的广袖落下一子,而后以手撑脸,幽怨道:“我儿此次入长安,估计一年半载都不会回来了。自打他及冠以来就没在学府里待上几日,天天在外面不务正业,您说我这辈子到底还能抱上孙子尽享天伦之乐不?”
对面的白眉老者眯眼浅笑,悄悄抚了抚刺痛的胸口,道:“老府主,我记得您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四处悠游,怎么到了少府主这儿就不行了呢。”
荀珲抿抿嘴,赦然笑道:“不瞒您老,其实我像我儿那么大那会儿,我爹也没少抱怨,当年觉得他顽固不化、好生厌烦,等到自己一把老骨头了才终于理解我爹的心情。不过实话跟您老讲啊,我在外面耍得再疯,野心也没有荀逸大,他此次入长安,估计不折腾出点儿什么来是不会罢休的。”
“老府主就由着他折腾?”白眉老者轻咳一声后问道。
荀珲点点头,将广袖一抖,挥出如水的波纹,道:“折腾去吧,以后的北燕还不是要交到这些后生手上。好歹朝堂那边还有齐东来坐镇,我与他相识多年,也算了解他的为人,他虽然汲汲于功名富贵,没少在官场耍手腕,但是非分明得很,想必出不了什么大差错。对了还有那个姓蓝的将军,当年国战的时候我赠了他两个锦囊,那人情他还没来得及还,所以荀逸在长安,安全应该是能够保证的。”
白眉老者捏着掌中一颗玛瑙棋子,垂头盯着棋盘缓缓道:“其实府主您早就把一切该安排的都安排妥当,剩下的就看少府主了。”
荀珲没答话,只是抬起眼皮瞧了瞧白眉老者,目光感伤。
白眉老者抬手在棋盘的边缘落下手中的玛瑙棋子,以渐行渐弱的气息继续道:“其实……北燕就是一棵大树,无论是下方的根茎还是上方的枝桠,都要精心打理才行,稍不留神生了虫烂了根,那这些年的生长功夫可就白费了……”
荀珲浅淡一笑,轻声道:“回去我就把这句话写给荀逸。”
白眉老者垂头闭目,已是溘然长逝。
荀珲轻叹一口气,把棋盘倒转端详了片刻,这才看出白眉老者在棋盘边缘落下的棋子正好连成了北燕的疆域版图,荀珲把中心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柔声道:“老先生,这么多年了,论起棋艺,我可是始终没能赢了您啊……”
荀逸入长安,却有个与他年岁相仿的朗逸男子在城口迎接,客气地带他喝了两杯酒,权当接风洗尘,期间荀逸礼貌地问了问那位男子的身份和性命,但那男子却只是将双手插进袖口,微笑不答,后来将荀逸送到皇城门口后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不知意味的后会有期。
皇宫侍卫将荀逸引到议政阁,阁内木炭烧得暖,墨香味浓郁,陈设规整,屋内立着一个鬓边微霜有些驼背的老者,荀逸颔首一辑,满是恭敬。
荀逸前些日子就收到齐相国的信,信中邀请他到长安对弈一局,若是他赢了,齐东来便答应促成改制一事,若是输了,稷下学府当退则退,不得有半句怨言。
而这场厮杀猛烈的棋局,荀逸赢了。
末子落下后,齐东来点着荀平的额头大笑道:“这局棋可不怎么公平,天下谁人不知当今北燕的棋坛圣手在你们稷下学府呢,你说说,那老先生给你开了多少小灶?老夫这局棋可好些年无人能破了,这么些年你算是第一个,比你父亲出彩,大有可为。”
荀逸神情轻松,答道:“小灶倒真有过,晚辈记得老先生曾说,破局的人永远比布局的人看得更远。”
齐东来闻言一怔,继而连叹了三个好字,挺了挺身子将双手放在膝上,认真道:“荀府主,言而有信,你既然赢得了棋局,老夫便答应你改制,不过礼尚往来,稷下学府是不是也要拿出点儿诚意?”
“那是当然。”荀平毫不犹豫道:“稷下学府一些大有可为的文士晚辈已提前打了招呼,齐相国可随意调度。”
“这只是其中之一。”齐东来摇头道:“此次改制大刀阔斧,非一时一刻就能完成,从制文的拟定到说服朝中守旧势力都不是容易的事,我是希望荀府主能留在长安协助改制。今日朝堂中正好有个议郎的职位空缺出来,品级是小了些,但是事情不多,绝不会耽搁荀府主的其他事情。”
荀逸皱了一下眉头,直言道:“齐相国这是要把晚辈软禁在长安?”
齐东来说话也不避讳,微笑道:“算是吧,老夫害怕荀府主撂下两句空话便跑了,推给我一个烂摊子,你说老夫一把年纪的,招谁惹谁了?”
荀逸闻言轻笑,思量片刻后点头道:“好,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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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北走,天气便愈发寒冷,吐气都会带出白雾。
杨佑安叼着个枯黄草棍,眯眼想着曾听人说龙头州有大片的雪山冰原,寒冬落雪后白茫茫的一片,蔚为壮观。眼看入冬了,想必过不了太久便可以一睹那冰封千里的壮阔景象。
还有两三日的路程便可到龙头州,远远望去,似乎已经可以看到龙头州的模糊轮廓。杨佑安吐掉口中干枯无味的草棍,拍了拍灰马的额头,这马乖得像个兔子似的,不声不响埋头走路。杨佑安又揉了揉它的耳朵,眼看日头将落,想着先找家客栈歇宿。
说来也怪,靠近各州边界的官路应该越来越宽才对,但在龙头州,这官路却无甚变化,路上行人更是寥寥无几,也不知是气候的原因还是此地民风的缘故。一路行来,商贾农户见到的不多,却是看到过几个形色匆忙的和尚,这倒印证了青州城那位说书老者的话,但是戏言毕竟是戏言,临城如今到底什么模样,还是要去了才知晓。
萧索小路的尽头只有一家客栈,生意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三十余岁犹有风韵的老板娘懒散地靠在桌旁,一遍一遍数着手里的几块碎银子,瞥见一位牵马的公子立在店门口,眼中才添了些光彩,忙将碎银子收入怀中,碎步迎上去。
杨佑安低头自干瘪的钱包中掏出两块碎银子,耸肩道:“就这么多了,您看着给我给我收拾一间房间出来吧,再弄点儿吃的填饱肚子就成。”
老板娘接过碎银子,毫不避讳地撅了撅嘴,但估计是想着有总比没有的好,便也没多说什么,掀起帘子向后院招呼了两道小菜,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千万不要有荤腥,转头再来到客栈门口时,瞧见杨佑安在马厩里,舀了一瓢清水,正在给灰马刷洗口鼻。老板娘犹豫了一下后,悄声走过去,斜靠在一旁的木头柱子上,侧过头、眯起眼睛来打量着杨佑安。
杨佑安并没理她,给灰马刷洗完口鼻又从怀中掏出一小块药包来,蹲着仔细地敷在灰马前腿的关节上,等到把这一切做完,才转回身抹了抹沾着些灰土的脸,对老板娘笑道:“甭这么看我了,您要是年轻个十来岁,我兴许对你还有点儿兴趣,可以您现在的模样……还是算了吧。”
样貌其实不算差的老板娘听了这话立刻从柱子上弹起来,叉腰骂道:“小兔崽子,用得着你在这儿指手画脚的?我看你□□的玩意都还没长全吧!面相长得倒是俊秀,就怕是个太监享不了鱼水之欢,专程跑我这儿来耍嘴皮子,小心我叫人卸了你的胳膊腿。”
杨佑安没皮没脸地哈哈一笑,抖了抖手上的灰屑,对这嘴下不饶人的老板娘道:“那您可看错了,我身上的部件明明全得不能再全了,只不过您没福气消受啊。诶,不过您也不用摆出那副脸色,我虽然对您没兴趣,但估计把您这身段,扔到临城的和尚窝里去,还是会闹个底儿朝天的。”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瞧着这位皮囊惹人爱的公子,唇边竟渗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是抬了抬下颌,刻意冷脸道:“少来,老娘这身子还能便宜能白白便宜了那帮和尚?就算他们跪在佛祖前求上个八百辈子,老娘也照样看不上。”
杨佑安笑容更甚,这下算是把临城内有和尚把守的事情坐实了,将双手叠在脑后,瞄着老板娘的身段,继续不正经道:“听这意思,您还是想便宜我呗?您要是实在坚持,那我也不好拒绝,这荒村野店的,蛇肉鼠肉也都是肉,饿极了照样吞呗。”
“滚!”老板娘咬牙骂了句,胸口微微起伏,喘了几口气儿后见杨佑安还是一脸风流浪子般的笑容便又使劲翻了他几个白眼,但之后却平心静气道:“进来喝两杯酒吧,算我的。”说完转身走入店中。
杨佑安拍着灰马的脖颈啧声对它叹道:“和这种人打交道,似乎嘴巴毒一点才能赢得好感,这大概就叫以毒攻毒?”
灰马不解地甩了甩脑袋。
杨佑安笑骂一声呆瓜,跨入店中。
老板娘已经倒好了两碗酒放在桌上,示意杨佑安坐下,自己抱着酒壶道:“听你口音像是外地人,第一次来龙头州?”
杨佑安毫无防备地被碗中的烈酒辣得皱起了眉头,艰难地嗯了一声。
老板娘见状放下酒壶拍桌豪爽而笑,大声道:“小兔崽子,这酒算是我店里味道最淡的一种了,龙头州百姓好烈酒,不能喝酒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就凭你这酒量还指望老娘看上你?做美梦去吧。”
杨佑安不语,却是身形微微一转,桌下的右手伸到腹前,两指精准捏住了直冲着自己腹部而来的一把短刀,再抬眼望向老板娘时,目光冷冽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