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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青远没穿鞋,赤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冻的发青,他一点都不觉得冷的样子,拿着那把长刀向季洺秋又走近了几步:“这长刀上的纹样,是谁家的?”
季洺秋看他这么不爱惜身体皱了眉头,上前把牧青远抱起来放在床上,边用手焐热他冻得冰凉的脚边说:“这是我岳父送我的,怎么了?”
牧青远手上拿着的这把专破坚甲的环首刀是当年季柳两家定亲时,季洺秋的岳父大人柳老爷子亲自为准女婿打造而成的贺礼。
和铁骑独步的平川侯季家不同,麾下多步兵的武阳侯柳氏一族除却武学专精铸造,柳氏锻术扬名自前朝,至今声名赫赫已有百年。
牧青远听到回答脸色更难看了,他想起几个月前在绸琼的那个落雪的晚上,他哄刘乙睡觉时孩子无意间说起的刘家旧物:“纹章刻在家里的一些诸如笔筒之类的小物件上,以前家中的炭盆的耳上也有,”孩子当时边说边用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一个像树杈子一样的枝干上,缠着一条蛇……”
牧青远指尖摸着长刀上的刻纹——似乎是粗壮的树干上分出两个枝丫,有蛇自下向上,紧紧地缠在了上面。
“西颢,”牧青远口中发干,像是怕屋中有第三人听到一样,看着季洺秋轻声说,“圣上降旨让我彻查明月郡近几十年来户籍变迁,就在今日早上,我发现有几户人家,只有迁入明月郡的记录,之前定居何地记录空缺,查无可查,其中就有当年全家亡于山贼劫城的卫昌城刘家。”
季洺秋一惊:“小乙不就是那个刘家的孩子……”
牧青远点点头,说出心中的推断:“没有记录,说不定就是因为刘家原本就不是刘家。”
季洺秋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你是说,刘乙原本可能姓柳。”
牧青远没有说是,推断在孩子没看过长刀之上的纹章前就还只是推断,两人一时间无话,是房门外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
“三公子,给牧少爷看病的大夫来了,可是让他进来?”家丁在门外喊。
季洺秋和牧青远对望一眼,牧青远抓紧了他的衣袖:“你现在去找小乙,他画了一手好白描,我不管你用什么说法,让他画出自己家里纹章的样子。”
季洺秋看着牧青远,问他:“若是画出来就是这刀上的蛇柳纹呢?”
牧青远一时间哑了声音。
门外家丁又敲了敲门,更大声的问:“三公子?可是让大夫进来?”
“你和大夫且在门口处等一会儿,”季洺秋应了一声,站起身低头看牧青远,“若刘乙真的姓柳呢?”
牧青远闭上眼睛:“若小乙真的姓柳,就先什么都不要和他说,让他来见我。”
季洺秋定定看着牧青远,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你先看病,身体是大事。”他说完大步向外走打开了卧房的门。
刘乙连吃了两串糖葫芦,吃的牙痛,他不敢和祖重南讲,怕他的赤阳爷爷就此就再也不给他买零嘴吃,吃了几大口雪草草阵痛。
牙痛是轻了些,刘乙龇牙咧嘴的在书房里练字——今日玩是玩够了,该写的书法还没写完。他正写着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孩子抬头,看着进来的人捂紧了自己的荷包:“季将军,我爹你找没找到这铜板我可都不会还的。”
季洺秋笑了,他又摸出十文钱递给刘乙,语气轻松的问他:“小子,我准备给你爹打个银簪子送他,就是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的,听说你画画不错,不如你帮我画个样子出来。”
刘乙正不想练字,现在有人给钱让自己偷懒可真是好事一件,他嘻嘻笑着拿了钱扯了一张宣纸舔了舔笔尖:“说吧季将军,你想要什么样的?只是我爹平日用的簪子都是檀木的,一个光秃秃的木头棍子而已,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季洺秋摸了摸下巴:“随便你怎么画,”他想了想又说,“既然给你爹打簪子,顺手也给你打一根好了,我听你爹说你家好像有个纹样,不如就用那个做簪头吧。你画出来,我给首饰匠看。”
刘乙低着头慢慢描画这自己印象中的纹样,犹犹豫豫的说:“我家纹章上有条蛇,戴在头上总觉得不是很吉利……”
季洺秋看着宣纸上慢慢出现形状——和自己的那把环首刀上纹刻的并无二致——分出两个枝丫的粗壮树干上,有蛇自下向上,紧紧地缠在了上面。
季洺秋眼神暗了暗,他看着还在喋喋不休的在纸上乱涂着自己想要簪子式样的孩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原本是应该和柳家的小姐有个孩子的,后来柳家的小姐没了,他遇到了牧家的小少爷。阴差阳错的,牧家的小少爷收养了这个理应已经不存在于世上的柳家的孩子,就像那个还未出生就丢失的自己有着一半来自柳家血脉的孩子失而复得了一样。
刘乙说了半天也没看到季洺秋的回应,孩子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季将军,我和你说话呢,这几个样式,你看哪个好看?”
季洺秋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失态,揉了揉眉头:“簪子的事以后再说,你爹病了,发着热在我房间里躺着,你可要去看他?”
刘乙忽的一下站了起来,把那十文钱退还给季洺秋,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荷包里的铜钱全倒在了桌子上:“呸!谁稀罕你的臭钱!早知道让你找到我爹他就会生病,我才不告诉你他跑去了哪!”
孩子说完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回头叫他:“姓季的,你还没告诉我你房间在哪,快来带路啊!!!”
季洺秋看着桌上的四十文钱,笑着摇了摇头:“是个好孩子。”
牧青远得的只是风寒,大夫看完病开好了药方就走了,季家的下人拿了药方去抓药,留在房间里的牧青远看着自己手上的长刀,想了想将刀藏在了床下。
刘乙还没走进房间牧青远就听到了孩子的声音喊:“大人!你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生病了?可是这个姓季的混蛋对你做了什么??”
刘乙从小流落街头,什么人没见过,他一点不傻,早在季洺秋留在绸琼的那十几天就摸清了牧青远和他到底什么关系,现在自然把牧青远生病一股脑怪在了季洺秋身上。
这事怪在季洺秋身上也不能说不对,牧青远半坐在床上,看着跑到自己床边的孩子说道:“我教你的与人善言都忘了?”
刘乙很是不满的样子,气鼓鼓的说:“他都把你惹病了你还替他说话!”
牧青远看着刘乙,忽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可是吃糖吃多了牙疼?脸都肿了。”
刘乙一下想起了自己吃了两串糖葫芦的事,这事放往常牧青远肯定是要骂他,孩子瑟缩了一下,缩着脖子等着挨骂。他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平日该来的责骂,抬起一只眼睛看着牧青远:“大人,你怎么不骂我啊?”
牧青远的目光柔和,他看着孩子,拍了拍身侧示意他坐下:“今日我病了,就不骂了。小乙,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等年底你过了生辰,就该给你起个字这事了吗?”
刘乙点点头:“记得,后来生辰那天大人你说要赤阳爷爷给我取,赤阳爷爷懒得很,一直拖到现在。”
牧青远笑了笑:“我改主意了,还是我来取好了。”他拿着孩子的手,指尖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无优。”
“留乙,非甲,无优,”他看着孩子的眼睛,声音温柔,“你年幼坎坷,我给你取这个字,是盼你此后余生无忧。”
季洺秋一直斜靠在门边抱着手臂听屋里父子俩说话,听到牧青远给刘乙起的字,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牧青远并没有和刘乙说他身世的意思,只絮叨了些让他找府里的大夫看牙之类的事,到了家丁端着煮好了药进来时,就赶孩子出去玩了。
牧青远怕疼也怕苦,蹙着眉一口气喝完了药嘴里不是滋味,咂了咂舌准备下床摸个桌子上已经放干了的糕点吃。
季洺秋看出牧青远的意思,快了几步先帮他拿了桌子上的点心塞给他:“光着屁股就别老是想着下床了。”
牧青远是光着身子被季洺秋抱进来的,现在也因要看病见大夫只上身穿了个中衣,中衣是季洺秋的,大了不少,袖口几乎能盖住指尖,下半身是什么都没穿。他听季洺秋揶揄,红了脸捧着糕点三两口啃完了又喝了一大口对方递给他的茶润喉咙。
外面天色已晚,季洺秋点着了屋里的灯,把牧青远手里的茶杯放回桌子坐在床边脱鞋子。
“你往里面躺点。”他对牧青远说。
牧青远裹着被子往里面滚了一圈,看季洺秋脱了外衣只穿中衣掀开被子躺了进来,抱怨说:“翠喜和我睡觉从来不穿衣服……”
季洺秋瞪他一眼把中衣也脱了:“再在我面前提一句那个和你睡过的通房,老子就把你做到三天下不了床。”
牧青远烧的晕晕乎乎,难受的很,当然没心思赴云雨,他闭了嘴,一头扎进了躺进来的季洺秋的怀里。
在季洺秋怀里拱了半天怎么睡都不舒服,慢吞吞把自己身上穿的中衣也脱了,因发烧而感觉冷的身子贴着对方温暖的皮肤,牧青远背靠在他怀里枕着胳膊安静下来。
本以为能养出几斤肉的牧青远现在抱在怀里比上次见面的夏日时还瘦,季洺秋侧着身手在对方小腹上摸了摸,轻轻的啧了一声。
因为牧青远现在生了病,季洺秋只想着先哄他睡觉,刘乙的事则拖后几天再谈,没想到怀里人刚安静没一会儿,自己就主动提起了这事:“小乙小时候日子苦,这才好了没几天就出了这档子事,我想等把事情彻底查明后再知会他。”
季洺秋下巴抵着牧青远的发顶,拿了他的右手把玩。
牧青远右手手心上那道山贼用刀划出的深可见骨的口子已经完全好了,留了一道浅浅的疤,季洺秋拇指指尖来回在那道疤痕上摩擦着:“你还真把那孩子当亲生儿子养了?”
牧青远闭着眼睛说“我的肚子又长不出孩子,现在有个现成的给我养,当然待如己出。”
季洺秋沉默了一会儿,轻轻亲了一口牧青远的发顶:“一时间我多了个这么大的孩子,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他这么一说牧青远就想起在宗祠对方说的那些当着祖宗的面成亲的胡话,向后踢了季洺秋一脚。
季洺秋原本还有些话要说,他看牧青远困意上来,抱着他将那些话都咽了进去,等人睡着了,才轻手轻脚的从床上爬起来,放下床帘遮住室内烛光,披了衣服去翻屋内书架最下面放着的匣子。
匣子两侧一侧刻有虎面,另一侧则是那个武阳侯柳家的蛇柳纹——这是两家刚定亲时季洺秋自己造的匣子,是用来装自己和未婚妻往来的书信的。
书信并不多,只有十几封,信中除了待嫁少女羞涩的诉衷肠外还有零散的对自家近日发生种种的诉说。季洺秋坐在桌前,借着烛灯一封一封的看。
细细看完了书信,季洺秋将信收回匣子里放回原处,坐在椅子上抱着手臂低头想事情。
他正想着,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季洺秋起身开门,外面站着自己的师父。
“元苔睡下了?”祖重南向后看了一眼拉了床帘的大床轻声问徒弟。
季洺秋也压低了声音,点点头:“刚刚喝了药,睡下了。”
祖重南手里拿着一个密封的信筒递给徒弟:“元苔的事我一会儿再找你算账,这是我今次来的目的,折柔给你的旨意,你自己看看吧。”
季洺秋怕吵醒牧青远,关了门和师父一起到隔壁房间坐下,他仔细看了看手中信筒的密封处:“师父,这里面的旨意你可是自己偷偷打开看过了?”
祖重南没有否认:“眼力见涨,不错。”
季洺秋拿师父没办法,摇摇头打开信筒,信筒里是个巴掌长的玉轴绫锦圣旨,圣旨上只短短几行字。
祖重南看着徒弟的脸色果然按照自己预想的那样越来越难看,说道:“折柔说,你看罢后,将圣旨小心收起,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示与第三人。”
季洺秋将圣旨扔在桌上,站起来背着手转了几圈,停下问祖重南:“潜骊也不可说?”
祖重南帮他将圣旨卷好放回信筒中,看着他:“不可。”他拿着信筒指了指椅子示意徒弟先坐下,“这圣旨中所提之事不知何时才会发生,你现在烦也没用。我除了这道圣旨还有一道口谕。”
季洺秋坐下,问师父:“什么口谕?”
“寻武阳侯柳氏遗族。”
季洺秋愣了:“又是柳氏?”
“什么又是柳氏?”祖重南将信筒递给徒弟。
季洺秋向后靠在椅子上答道:“师父,你这第二道口谕,我已经找到了。”他颇为头疼的揉了揉眉头,“就是你学生元苔收养的那个姓刘的孩子。他不姓刘,姓柳。”
季洺秋看着祖重南难得惊讶的表情,将刚刚自己和牧青远发现和他说了,接着问:“师父,你交友众多,当年可与武阳侯交好?”
祖重南还在咂舌刘乙的身世,听到徒弟这么问摇头:“当年辞官后是若不是你父亲执意聘请我教你和你大哥武学,我原本是不会再和什么将侯贵胄扯上关系的。”
季洺秋苦笑一下:“这可麻烦了,我岳父柳老爷子是否有个嫡亲的兄长或弟弟这事,我可真不知怎么查了。”
武阳侯柳氏与自己三代内才起家的平川侯季氏不同,柳氏自前朝延续至今,百年家业规矩繁多,其中作为族纹的蛇柳纹则并非每个柳氏宗族都可用,乃是每代嫡子嫡孙才可用。
季洺秋刚刚翻出书信,就是想看柳瑟芯是否提过她有什么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