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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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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柳才不管塞北的雪是否还在飘,它嗅到了自东风挟卷而来的暖意,伸展着上面泛有新绿的枝丫垂头与自己在溪水中的倒影含情脉脉的顾影自怜。

    牧青远站在这株多情的柳下,他放开了手中的缰绳,任由一路载他而来的枣红马沿溪饮水,顺着这条溪水再向前行,就在不到十里的地方,就是他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长大成人的地方,建德城。

    建德是牧青远在十六岁那年逃一样离开的地方,他曾试想过一万种返乡的情景,其中没有一条是他如今这样,如今的他风尘仆仆,下巴上是没剃净的胡茬,身上原本月白的圆领衫因为一路奔波下摆几乎全是泥色。

    牧青远有些好笑的想,当年自己离城时走的狼狈,现在返回故土,竟也没有光鲜到哪里去,想来‘衣锦还乡’这个词注定是和自己没有什么关联。

    这次他返乡并非只身一人,随他一同的还有刘乙,小孩又长高了一些,估计再过个把月个头就赶上了牧青远,他跑到溪水边弯腰捧起一捧水喝了解渴,扭头问:“大人,可是到地方了?”

    牧青远离开建德已有五年,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他牵过缰绳翻身上马:“快了,就剩十里不到的路,转瞬就到了。”他原本是个连在芍阳城平坦的官道上骑马都有些不能平衡的人,如今竟也能骑马日行数十里了。

    刘乙的骑术是江柳教的,少年人学技快,他不知牧青远心中百味陈杂,看牧青远上马,像只皮猴也窜上了自己的坐骑,喊了声“驾!”,顺着牧青远所指的方向先跑了过去。

    建德城虽比不上郡中治所,但也不是个小城,两人过了城门,牧青远因不想引起家中骚乱,带刘乙在城中转了一个下午,到傍晚月上柳时才敲响了自家宅院的后门。

    虽说是后门,可门面并不小,铜狮子口中衔环撞击着门面发出几声脆响,建德牧氏的家门中探头出来一位守门的小厮,那人揉了揉眼睛,瞪着眼睛将牧青远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几遍,嗷的一声边叫边向门内跑:“是小少爷!!!小少爷回府了!!!”

    牧青远被他这一嗓子叫的一个激灵,伸手推开半掩的门,拉了刘乙进去:“进了这个家后,且莫忘谨言慎行,也不许在人前再叫我一声‘大人’。”

    刘乙在牧青远自己的府里时没大没小惯了,现在看着高大的木门有些发憷,他小声问:“那叫你什么啊?”

    牧青远白他一眼:“养不熟的东西!叫爹!”

    他说完将马匹交给一旁迎上来的下人,掸了掸身上尘土,顺着眼前这条小时候的自己不知走过多少次的小道,向牧府深处走去。刘乙在他身后,忽的发现牧青远的背挺笔直,像有人在他背后绑了一支精钢打造的永不会折的箭。

    牧青远曾住的小院还是以前的样子,小院应是日日有下人打理,素壁明堂,窗台净几,与自己离开时并无太大差别。

    刘乙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看着变了个人一样的牧青远更加不自在,站在小院门口磨蹭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大人,你慌慌张张把我从景州带到建德,是让我看你在这儿摆士族少爷的谱的吗?”

    牧青远难得严肃,没有嬉笑的意思,他没有接刘乙的话,径自去屋内让下人伺候着换上干净衣衫才出来,对这下人指了指也是一身风尘的刘乙:“带孙少爷去沐浴。”

    那下人正想迎上前,听到牧青远对刘乙的称呼愣了一下:“孙,孙少爷?”

    牧青远乜他一眼:“怎么?他是我认养的儿子,还不能得你们称他一声‘孙少爷’吗?”

    那下人垂下头,没有说不是,可也没有应是,只迎向刘乙,要带他去沐浴更衣,牧青远叫住了他:“父亲呢?是在书房?还是正在用膳?”

    那人答了:“回小少爷话,老爷正和夫人在前堂用晚膳。”

    牧青远挥了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牧青远看人带走了刘乙,差人打水过来简单清理了仪容后,静静候在了双亲用晚膳的屋外,他等到屋内不言不语的晚膳用完了,一撩下摆在门口石路上跪了下来。

    牧青远的额头贴着带有初春凉意的石板,听到从堂内向外走的脚步声,恭敬说道:“远儿不孝,不辞而别五年未曾归家。现重返故里,特来请父亲安,请母亲安。”

    纷乱的脚步声中有一位并没停下,从跪在石板上的他身边径自走了过去,牧青远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没有动,即使他没有抬头也能猜到,那从他身旁走过的人,就是自幼对他严厉至极的父亲牧长水。

    牧青远闭着的眼睫抖动了一下,内心涌出一股因父亲不停留的步伐而生的悲伤,正在这时有一双温柔的手将他扶了起来,牧家主母庄桃看着久未归家的小儿子,眼睛里盈盈的泪光在下一个眨眼后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用手摸了摸牧青远的脸颊,疼惜不已:“远儿瘦了。”

    牧青远因这句话喉头一下哽住了,他强忍住眼泪,抓起自己脸颊上母亲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勉强笑了笑:“远儿不孝,又让母亲因远儿哭了。”

    庄桃是庄家她那一辈唯一的女儿,庄家与牧家门当户对,皆是书香门第,她身为唯一的女孩自小锦衣玉食的长大,嫁入牧家后丈夫与她相敬如宾,一生从未吃过什么苦,庄桃的手比儿子的小了一圈,保养得当手如柔夷,她反手抓住小儿子因为久握缰绳有些粗糙的手,眼泪不仅没有收住,反而掉的更凶了:“我的远儿在外面吃了好多苦啊。”

    牧青远最怕母亲这样,他轻轻叹了口气,用袖角小心为母亲擦着泪,故意逗她开心:“大哥天天板着脸,母亲的千般温柔竟一点也没传给他。大哥像是没住过母亲的肚子,是由父亲一人怀胎十月生下的一样。”

    庄桃果然被他逗笑了,她轻轻打了一下小儿子的手心:“就是因为你总开这些没大没小的玩笑,璞儿才总学他父亲板着脸训你。”她声音轻柔转头吩咐着下人,拉着牧青远的手转身就又往前堂里走,“还有些什么吃食?都让厨子去做了,给小少爷呈上来。”

    牧青远没有回绝母亲的好意,他的手被庄桃紧紧的拉着,只好放小了步子,亦步亦趋跟着她走:“母亲,这次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还带了个刚满十二的孩子,是我在绸琼当县官时认养的孩子。”

    牧青远这次回来的本意就是要让刘乙入了牧家的家谱,无论当年偆城一劫事实到底如何,他都要将这个连自己真实姓氏都不清楚的孩子藏进牧家,就像当年父亲将他的生母林苔藏进牧家以躲过沦为官妓的刑罚一样。

    庄桃听到还未婚娶的儿子离家五年后带回一个已经长到十二岁的儿子竟也不惊讶,她笑吟吟的说:“我们远儿才二十出头就当了父亲,真是了不得。自你们成年后偌大一个牧府就清净许多,也寂寞许多,家里多几个孩子是好事。正巧你大哥也将阿璎从京中送了回来,等明日我带这两个孩子见上一见。”

    庄桃轻易接受了小儿子领养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这个事实,就像她许多年前轻易接受了丈夫娶回一个比她小十岁的罪臣的女儿为妾一样,在家风森严的牧家,庄桃总是最温柔的存在。

    牧青远看母亲刚把他按在吃饭的方桌前随手掏出她随身带的擦手用的梅花膏,心中一阵安心的暖。

    庄桃低头抓着小儿子略显粗糙的手往上涂着梅花膏,声音温柔的说道:“你走时在我窗前种下的萱草花,每年的六月都会开花,没有一年间断过。你种在林先生窗前的那一丛开的也好,她窗台上有个细口的瓷瓶,每年都会摘开的最好的一枝花放在里面。”

    庄桃口中的林先生就是牧青远的生母林苔,林苔是林云甫的正妻生下的唯一的孩子,她只有同父异母的几位庶子兄长。身为唯一的嫡女,林苔自幼被她的父亲像男孩一样养大,该上的私塾该读的四书五经一样也没有落下。她嫁入牧家后,牧长水知道她有些许才华,让她进了牧家内塾,当了位只教十岁前孩童的女先生。

    牧青远不经意间从庄桃口中听到了生母的消息,不禁感觉有些不自在,庄桃假装没察觉出儿子的不自在,继续说:“远儿你离家出走后,除了我和你父亲,最担心你的就是她了,若不是她现在在外游历不在建德,我真是要你跪在她门前,要跪上整整一夜才能解气。”

    牧青远知道林苔不在府里,内心一阵失落,庄桃还要絮叨些什么,门口有个小小的脚步声向牧青远冲了过来,牧青璞九岁的小女儿牧璎像只扑人的小猫,猛地撞进了牧青远怀里。

    牧青远被撞的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小姑娘头上两侧两个小小的发髻像两个小小的角,她抓着牧青远的衣襟,撅着嘴很是不依不饶:“小叔叔答应了要给阿璎讲父亲不会讲的故事,可转头就再也见不到人了,小叔叔是个大骗子!”

    牧璎出生时牧青远也就只是刘乙现在的年纪,少年心性,喜欢哄着小侄女讲些自己从书中看来的鬼神志怪,他一把把牧璎抱到自己腿上,伸手刮了下牧璎的鼻子,笑着哄她:“阿璎可真是个过耳不忘的小才女,叔叔在你五岁时对你说下的话过了几年竟也忘不掉。”

    牧璎皱了皱鼻子,伸手也要有样学样的去刮牧青远笔挺的鼻子,这就是刘乙第一次见到牧璎时她的样子——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一只手抓着自己养父的鼻子,听到自己走进来时下人的通报声扭头看向他。

    “你是谁?”

    刘乙听她问自己。

    牧青远没怎么吃晚饭,他来建德是谎称自己病重私自离职,虽说有江柳帮他挡着但也不知能撑多久,能尽早回去当然尽早回去最好。

    他胡乱扒了几口饭后将两个孩子都扔给了母亲,自己在父亲每日夜读的书房门前,抬手敲响了房门:“父亲,远儿求见。”

    房门内并没有什么声响,牧青远向后退了几步,跪在门前,大声再说:“父亲,远儿求见。”

    这次书房的上雕竹公子的房门晃了晃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小书童从门内溜了出来,蹲在牧青远身前劝他:“小少爷,老爷说你一路车马劳顿,让你先回去睡下,好好歇上一歇。”

    “我可没这么说,”只开了一条缝的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敞开了,牧长水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久别归家的小儿子,“我说的是‘让他别跪在书房门前,挡了过来往去的人的道。’。现在我的面见也见了,还不快站起来,跪在地上真当自己是块挡路的石头?!”

    那小书童猛地一下站直了身子,他向后退到了牧长水身侧,不说话了。

    牧青远抬头看向终于愿意和自己说话的父亲,他依旧跪着,没有站起来:“远儿有话要与父亲讲……”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牧长水打断了:“不听。”

    牧长水说完转身就往书房内走,牧青远几乎是半跪着向前走了几步,在书房的门关上的一刹那,他抬手挡住了门。

    木门狠狠的撞在他的手上,牧青远闷吭一声没有叫疼,他刚被涂了梅花膏没多久的手一下就红肿起来

    牧青远紧紧地扒着房门,在门缝间还是那句话:“父亲,远儿有要事相商。”

    牧长水知道小儿子倔强的性子遗传自谁,他低头看了他良久,最后一甩衣摆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我只给你一刻时间。”

    牧青远松了口气,他站了起来,走到父亲书桌前,扑通一声竟然又跪了下来:“远儿想让义子刘乙的名帏入我牧家的宗祠。”

    牧长水手中的书顷刻间就砸到了牧青远的头上。

    “滚!”他语气平静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