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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潮湿的监房里,不见天日。
距离老狗被处死,还有半个时辰。
罪名是临阵脱逃。
作为那个名叫“宋老牛”的前线官兵,从战场前线临阵脱逃。
老狗心里清楚,这次是真栽了。
他终于明白了,昨晚上师爷为什么笑了。
老狗要是答应了跑一趟观野,他们就让他死在观野。
他不答应,就死在这儿。
个中原因,还是在他不愿意迈出那一步,到胡县令麾下为虎作伥。
对他们来说,一条给脸不要脸的贱命,死在哪不一样呢?
老狗既不难过,也不懊悔。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这大概是命吧。
命运,往往由不得宋老狗这样卑微、渺小、一文不值的人选择。
隔壁的监牢里传来一阵叫骂声,声音十分熟悉。
“妈了个巴子的,快放老子出去,老子不是那个什么金海岸!老子也从来没有去过什么明德镇。”
是大金。
有人七嘴八舌的劝他,看样子被抓的还不只他一个人。
又好骂了一阵,才渐渐的哭了起来。
“咯吱——”
师爷推开了铁门,隔着栅栏和老狗相望。
大金像吸食烟土过量的,红着眼睛扑到铁栏前喊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师爷抬着下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身后的王三抻出长剑,一刀刺死了大金。
大金的身体像面条一样的软了下去。
师爷捋了捋胡须,冷笑道:“大家都看见了,罪犯金海岸意图以下犯上,现已被就地正法。”又用看见斜觑着老狗:“你们不必吵闹,再有半个时辰,你们一百零六人,全都得死!”
师爷从看守手中接过了一盏茶,抿了一口,又说:“我知道你们都想死个明白,我也不怕明白的告诉你们。你们啊一个个都是没有户籍令的黑户,要不是胡大人可怜你们允许你们到这眉禅县来避难,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早就死在北戎的手里了。”
师爷的神情突然痛心起来,避开了老狗的视线,又说:“可你们呢,一个个为非作歹,公然违法,犯得死罪早已不止一两条,大人多次看你们可怜,饶了你们,你们却变本加厉。”
师爷最终还是换回了那副熟悉的语重心长的笑脸,威胁道:“如今大人有难,你们这些早该死的人还是乖乖的交出你们小命的好。免得家破人亡。”
好一个大人有难,死犯支援。
把一出官逼民死、为官顶罪,演的冠冕堂皇。
老狗死了心,听着隔壁絮絮叨叨的哭声心烦。
可能是师爷的要求,他的牢房里不仅只有他一个人,而且还有一盏小窗户,能看见刑场上霍霍磨刀的刽子手,也能让老狗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师爷的视线里。
老奸巨猾。
老狗百无聊赖,回忆起自己的一生。
七八岁之前的事,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自己姓宋,但对自己的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老狗”是眉禅镇的人起的:因为他那时贫贱如狗,又圆滑得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他也不记得父母的样子——只隐约记得爹很慈祥,娘很温柔。
娘的眼睛像星星,总是一闪一闪的,总是温柔的哄着他,告诫他:“不要入慈都,不要进汤池。”——但他常常分不清,这是幻想,还是曾发生过得现实。
他记忆的,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
叔父告诉他:你的爹娘死了。
他那时将信将疑。
叔父一家一向待他不好,又总是猜疑他,认为他会给家里带来灭顶之灾。
他不愿意被人当做有罪的累赘看待,就在郊游时潜入湖里跑了。
一路往西北跑,他听说那边有战争,也有成功立业的机会。
他渴望成为一个征战边疆的大英雄,受万人敬仰。
他拼命的往西北跑,饱受欺凌和算计。
跑到半路上才知道:没有户籍令的人,即刻处死,不得从军。
他的处境变得艰难而危险,为此,他开始说谎。
说谎就像一个美梦,让他安然入睡,也让他付出代价。
他变成了不说谎就无法生存的怪兽。
再也无法信任任何人。
人微命贱,不是一个词语,而是许多人的一生。
因微而贱,因贱愈微。
他后悔吗?
他应该后悔的,可他没有。
假如有人知晓了他的一生,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是会同情他情有可原?还是痛骂他冷眼旁观?或者痛击他保持轻笑的脸?
老狗呵呵的傻乐了两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睡得很沉。
他第一次做了美梦,梦见自己有了父母,有了庇护,有了耕种就能长出果子的一寸土地,有了能安然欢笑的理由。
叫醒他的是一盆带着冰的凉水。
王三呲着黄牙,吊儿郎当请老狗成为第一个赴死的逃兵。
时间接近正午,太阳露出久违的暖意,照在即将赴死的人身上。
和往常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人围着刑场看热闹。
老狗跪在刑场的泥土地上,泥土里结了冰,冻得膝盖生疼。
在刽子手拳打脚踢的吆喝下,二十多个人整齐的跪出了一个“一”字。
只是这个“一”字不太平,随着死刑犯颤颤巍巍的发抖而变化曲线。
只有老狗懒洋洋的,像是来晒太阳的。
站在他身后的不是衙役,而是青田旅社的灰老板。
灰老板从来没有在大白天的杀过人,显得十分紧张。
老狗回过头劝他,说:“别紧张,就拿出你骗阿纠阿缠那兄妹俩的劲头,肯定能成。”
灰老板当真似的点了点头,十分滑稽。
“午时到——”一个声音洪亮的小衙役在刑场一角扯开嗓子喊着。
“斩。”胡县令坐在远处的凉亭里掷地有声。
身后的刽子手举起了刀,明晃晃的钢刃,宣告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老狗闭上了眼睛。
血溅了他一脸,却一点都不疼。
他慢慢睁开眼。
不远处,一双深邃而溢满水雾的眼睛望着他,就像在说,“我来接你了。”
是那个公子哥。
死了还能有菩萨来接我,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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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狗坐在乐开怀酒馆的二楼,胡县令谄媚的抓了一把瓜子放到老狗手里,脸却朝着公子哥说话。
“我真是…没想到,代…王爷、王爷您怎么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了?”胡县令没喝酒,说话仍是上下牙打架般的磕绊。
老狗看着端坐如玉佛的公子哥愣着神儿,公子哥礼貌性地看着胡县令不说话,胡县令只觉得自己多余。
愣神儿的老狗,实际上是在为自己在刑场上晕了过去而感到丢人。
饥寒交迫的,这谁扛得住,对不对?
“胡大人…”门外传来师爷的声音,低低轻轻的,如同哄着婴儿入睡一样的轻柔,又说:“赵大人到了,请您过去。”
胡县令陪笑着退出了房间,屋子里只剩下公子哥和老狗两个人。
老狗只觉得嗓子一阵滞塞,他有许多话想说,但看着对面的男人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公子哥穿了一件只在话本里见过的那种礼服,大摆,宽袖,层层叠叠地坠满金银玉石,一举一动,自带一股高高在上的气质。
最让人在意的,还是礼服的颜色。是初收的稻谷在太阳光下的那种明黄——那是只有博得皇帝欢心的皇族子弟才能拥有的颜色。
让老狗心里生出一阵烦闷。
果然能让父母官卑躬屈膝的,只有权势和利益。
没有敲门,那个女装书童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小厮往桌子上摆着饭菜。
十五菜一汤,怪奢侈的。
对面的公子哥笑吟吟地比划了个“请——”的手势。
老狗看着他头上微微摇摆的绿色宝石,又看了看他永远柔和的笑容,没动筷子,而是伪善地开口问道:“多谢公子哥的救命之恩,还不知道公子的姓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啊。”
公子哥仍是不说话,反倒笑着给他夹了一块牛肉送到碗里。
“你不会是哑巴吧?”老狗假笑着随口问道。
公子哥点了点头,又给他夹了一块排骨。
真的?——话都到嘴边了,他还是没问出来,听起来怪傻的。
要是真的,怪可惜的。
不过人家是皇亲贵胄,轮也轮不到他这个边陲无赖,感叹命运对这位公子哥的不公。
“你家公子叫什么?”老狗转头又问站在一边的书童。
书童不用正眼看他,这功夫,公子哥又给他夹了满满一碗的菜。
“你让你家女装书童告诉我你叫什么吧,我以后好报答你。”见书童不爱搭理他,他又扭头对公子哥说。
公子哥点了头,书童才不情不愿地说:“我家公子乃是当今皇帝的十三子,姓长,名相安,字仁心。你也不用想着报答,我们明儿就回京城,山高路远,你再也见不着我家公子了。”
书童的声音黄鹂似的,尾音会不自觉的上挑,十分孩子气。
答完老狗的话,又小声嘟囔着:“都怪斑游和祁孤!我都说了女装会被人笑话的!”
老狗呵呵地笑,又被书童一阵白眼。
长相安,真是个好名字。
老狗吃不下鸿门宴,又问:“那你又叫什么?那个黑衣服的护卫呢?”
书童没等长相安点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叫雪兰,他叫斑游,还不是因为你,他现在还在刑场善后呢。”
话音未落,斑游走了进来,皱着眉盯着老狗,也不坐下。跟雪兰一左一右的站着,像大门口站岗的一对儿石狮子。
斑游显然有话要说,老狗学着长相安的礼貌——一动不动的微笑盯着他。
没看见长相安亮晶晶的眼睛发着光。
过了良久,斑游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说道:“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回京城。”
“一早就走?”
“嗯,一早就走,”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老狗又挪开了视线,接着说:“就我们三个,车上还能坐得下一个人。”
老狗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是问他,要不要上他们的车。
也就是,要不要跟着他们去京城。
有一瞬间,老狗的内心是雀跃。但很快,心里的花火变得平静。
他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京城:繁华、富贵、遍地黄金。
听起来十分迷人。
但是,他要离开熟悉的眉禅,去充满未知的京城吗?
他不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眉禅镇的青烧酒很有名,要不要带一些回去。”
长相安的眉间扯起轻轻的褶皱,让老狗产生了少许的罪恶感。
老狗会后悔吗?
他应该后悔的。
好好的一桌子珍馐,谁也没有吃下一口。
老狗目送长相安的马车驶往眉禅寺,他叹了口气,后悔刚刚没趁机吃上两口。
眉禅寺的大雄宝殿没有人看守,沙弥和主持早已睡下,只有长相安一个人清醒着,坐在房间的窗畔拨响五弦琴。
窗前新种下了一批嫩竹,给枯败的院落里填了一抹不和谐的绿色。
长相安专心弄琴,眼睛比平时还要湿润几分。
老狗坐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听着悠悠扬扬的琴声。
他咬着已经冷掉的酥饼想,如果公子哥能看口叫出他的名字,大概就是琴声这样的声音。
冷冷清清,徐徐而深沉的高高在上。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山中思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