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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透竹兰纹的窗牖上的薄纸透进来,把不可直视的日光过滤成亲人的柔光。
宋老狗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了从天花板中盘旋而下的一条巨龙。
巨龙别着脑袋看着门口的方向,一点都不威严,反而像只保护着什么的大型宠物。
宋老狗试图坐起身,却冷得打着寒颤,浑身的疼又把他按回了那个金丝线绣成的龙凤大被里。
被子十分温暖,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花草香。
他没死?
是那个公子哥?
太巧了吧?
他满身病痛,蜷缩在从来没享用过的舒适床榻上,对自己进行终极三问。
也问不出个结果。
迷迷糊糊地,宋老狗又在巨龙的庇佑下沉入浅浅的睡眠。
梦里他梦见了一座大湖,那里有取之不尽的干净湖水,湖边有一颗书,树上结着食之不竭的酥饼。
他咬了一口酥饼,没味道。他想去喝水,却浑身酸痛的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水。”他在睡梦中呢喃道。
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宋老狗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并不听他的使唤。
温热的水被倾倒进他的口腔,却惊得他猛的一哆嗦,坐了起来,口中的水洒了大半。
喂他喝水的人,是一脸不耐烦的雪兰。
他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雪兰:雪兰看着比他小一些,十五六的模样,明睛如杏,脸蛋的弧度柔和得像女人,穿着一身短打,乍一看像是女扮男装。
“你醒了?别乱动,江太医马上就到。”雪兰说完,端着水盏就要往外走。
“你……”宋老狗伸出一只手想要拉住他,张开嘴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噘着嘴的雪兰打断了:“老实躺着,少给人添麻烦,要不是王爷的吩咐,我才不照顾你。”
宋老狗看着雪兰气鼓鼓地把宋老狗的双手塞回了那个红色缎面的被子里,然后满脸嫌弃地走了出去,
门被慢慢地,不出声响的关上。
宋老狗没想过他会再次遇见那个叫长相安的公子哥,那个高不可攀的代王爷。
眉禅镇的萍水相逢之后,长相安的笑容成了他供奉在心里的神仙牌位。
神佛嘛,是真是假都好,对宋老狗来说,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但是,他又救了他。
又一次。
真的是巧合么?
不一会儿,雪兰端着一碗黑汤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笑眯眯的大夫。大夫看起来五六十岁上下,一头斑驳白发,腰杆笔直,背着一个大药匣。
“这是皇宫里来的江太医。”雪兰不大愿意地开口介绍着,一面拿出宋老狗的左手放在手枕上。
江太医看了一眼宋老狗清瘦的脸,随即皱起眉头,伸手为宋老狗诊脉。
宋老狗盯着江太医的眉头,脸儿对脸儿地皱眉。
他不就是被打了两下么?能有什么大事?
目光不经意地一瞥,看见两个人影落在窗前的纱帐上。看样子,是长相安和斑游。
他们为什么不进来?
为什么要站在窗户底下偷听?
宋老狗心里又是一通怀疑。
宋老狗曾见过许多心怀鬼胎的人,到眉禅镇假惺惺地做善事,然后嘲笑穷山恶水出刁民。
他不知道在眉禅镇显得彬彬有礼的那个公子哥,到底是长相安,还是长相安故意营造的假象。
他会是这样的人么?
宋老狗没有把握说他不是。
但是,如果没有长相安,自己已经是死过两次的人了。
至少这次,他要看看长相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江太医来回为宋老狗的双手把了两次脉,仍是皱着眉,看了雪兰一眼。
雪兰笑吟吟地,像正月里讨糖吃的小童一般殷勤,请江太医出了门,和门外的两人一起走远了。
宋老狗努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浑身疼得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他强忍着,靠墙坐着平复呼吸。
他的腿肿得厉害,稍一挪动就撕咬似地疼,即便如此,他仍是向着床下青灰色的砖伸出了脚。
长相安就在这时推开了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色汤药,看着宋老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汤药跌了一地,长相安的手泛着红,又把宋老狗扶回了床上。
被子很温暖,但宋老狗实在弄不懂眼前的人。
“你为什么救我?”
他是个哑巴呀,问他也不会回答。
长相安的眼波一如往日沉静温柔,但是宋老狗实在是没想到,长相安抓着他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眼神真挚而专注。
吓得宋老狗不仅抽回了手,还把长相安踹下了床。
长相安似乎也不怪他,笑了笑,出门又端了一碗药回来,一口一口地喂给宋老狗喝。
宋老狗惊魂未定,心想长相安这厮不是要我给他当面首吧。
也不对,人家是王爷,皇帝老儿眼里的香饽饽,还能缺面首么?
何况自己脸上……
宋老狗习惯性地往右眼下摸了一下。
原本贴在那里的纱绷不见了。
他右眼下有一道一字的烫伤印记,是年幼时讨生活留下的。他以此为耻,从不愿意人知道。
眼前这个人看不出半分嘲笑他的意思,而是专心地用发抖的手喂他喝药。
看起来倒不像是演的。
药喝完了,宋老狗趴在床上昏昏欲睡,阖上眼之前,瞧见斑游来接长相安。
宋老狗半梦半醒间,听见斑游说话:“江太医说陛下的身子稍有好转,但宁总管还是不肯放人进轩宁宫。”
“殿下的府邸的安全还是由谛庭负责监视着。秦丞相筹划着弹劾太子,不会注意到您,况且您一向……”斑游的声音向老石磨一样的冷清低沉,话说了半句却戛然而止。
再没有人说话,宋老狗心里虽然好奇,但也实在不是他该说话的场合,盯着宠物龙数了一会儿鳞片睡着了。
直到代王府里点起烛火,门外灯笼柔和的黄色微光点亮了屋内,宋老狗才恍恍惚惚地从睡梦中醒来。
他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却难得的没有做梦。身上的疼减轻了不少,连腿上的肿都消下去了许多,
感谢江太医赐下的灵丹妙药。
他甚至又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整装待发地从床上爬起来,宋老狗发现床前摆了一张大桌,十几个人忙活着往上面摆菜。
场面和眉禅镇的那场送别极其相似。
宋老狗严阵以待,觉得长相安可能又会指使斑游或者雪兰搞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直到宋老狗和长相安对面而坐,也没能让宋老狗得偿所愿。
桌子上摆放着的,是十八样菜。个个儿造型都极为朴素,寻常的食材浅浅地浸在汤汤水水里,看起来像是随便哪个庄户人家都能做得出的杂菜汤。
在长相安怂恿式的注视下,宋老狗不得不动了筷子。
他第一次吃到了鸡味儿的茄子,螃蟹味的豆腐,海味儿的什锦拼盘。
有钱人,真好。
宋老狗见对方不动声色,心安理得地吃着菜。
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清淡而有滋味,不油腻也不寡淡,吃进胃里还会觉得暖暖的。
只不过宋老狗忖度着长相安到底安的什么心,让这一桌珍馐都跟着成了提心吊胆的滋味。
糟蹋了这一桌十几个大厨精心烹调的家常菜。
这一顿饭吃得极安静,甚至让宋老狗偶尔的咳嗽都显得唐突。
长相安笑着不说话,宋老狗又不开口。
眉禅镇酒宴上出现过的一对儿石狮子又再现江湖。
宋老狗甚至开始琢磨,要是有个万一,他要如何拒绝成为十三人之下的代王的小面首。
看着宋老狗吃得差不多了,斑游递给雪兰一个眼色。
雪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坦白讲,宋老狗觉得这三个人里,只有雪兰最像个人。
斑游一脸冷漠,长相安不可琢磨,只有雪兰,把对他的不信任都写在脸上,直率好懂得甚至有点可爱。
”我家公子问你,愿意不愿意做他的义士?“
“义士?”这不是面首的新代称吧?
“就是说,你愿不愿意,永远效忠我家公子?”
斑游见雪兰说得不清不白,补充道:“义士是太平国由来已久的传统。皇子在举行过冠礼后,便可自行选择太平国百姓作为皇子义士,效忠太平国与皇子,是千万人之上的高位。”
斑游顿了一下,才说:“大王想问你,愿不愿意做能全权代表他的义士?”说完,在宋老狗面前摊开了一张文书。
高位?全权代表王爷?
宋老狗的脑海里出现了姚三爷。
怪不得那么嚣张。
“我想…”宋老狗犹豫了一下,然后故作贪婪地开口:“要我给你卖命也可以,不过有几个条件……”接着狮子大开口地要了许多田产金银,还要了墙上的几件古董字画。
我倒要看看你会是什么反应。
结果,长相安顺从地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宋老狗的手在结义契上按了手印。
宋老狗十分惋惜没见到长相安的心疼表情,但看着斑游的臭脸也挺有意思。
“结义礼”按照太平国的传统习俗,义士该敬主子三杯酒,长相安原本想免了他的礼,宋老狗却执意要喝。
一杯,敬他两次救了我。
一杯,敬他菩萨似的笑容。
一杯,敬他月亮似的眼睛。
这酒极烈,是雪兰特地选的,不过三杯就让宋老狗眼前头晕目转起来。
长相安用眼神嘱咐宋老狗早点睡,临走前递给了宋老狗一个绿色饕餮纹的什锦盒子。
盒子上的锁十分精巧,宋老狗撑着醉眼,开了半天,才发现里面是一块黑色的木牌。
上面写着:宋老狗,京城人士,代王长相安第一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