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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疏星低着头,以一己之名将祈安寺的渎职疏忽之罪承担了下来。
萧鹬眯起桃花眼斟了一杯酒,笑盈盈地命人将任疏星关入大牢,说道:“待明日禀与万大人,再行商议如何论罪。”
任疏星沉着一张“文死谏”的脸,被两个官兵架了出去。
殿内仍是觥筹交错,根本没有人把任疏星放在心上。
只有长相安平静的目送任疏星出了门。他皓皓目光的深处是一丝不解。
似乎等到任疏星出了殿,长相安才反应过来那番话的意思,在桌案下偷偷向着宋老狗指了指门外,微微歪斜着脑袋看着他。
宋老狗被他一派天真的迷惑表情逗动了心,忍不住轻笑起来,心领神会地微微颔首。
他家代王那不知真假的菩萨心肠又发了愿,他这个跑腿的只好跟去看看了。
庸明不知喝了多少黄汤,正兴致大发地讲着他当年连中七次“天子卜”的盛况,拉着宋老狗不肯松手,一定要他听听这段恢弘而感人至深的欢喜国佳话。
宋老狗有礼有节地敬了庸明一杯酒,嘴上笑称庸明为“天选之王”,哄得庸明乐得露出了后槽牙,终于放开了宋老狗的衣袖。
宋老狗借机看向斑游,投出一道“我先溜”的目光。斑游微微动了动嘴唇,没说话,倒像是在撇嘴嫌弃他。
宋老狗摇头晃脑,也不理他,和庸明扯了几句没用的,借口腹痛退出宫去。
他眼看着任疏星被押上一辆几根粗柱围成的囚车,游街过市地被押往花都大牢。
庸明还算有几分良心,没把任疏星关到地牢里,而是把他安置在大牢门房的一间临时牢房。
宋老狗轻车熟路,躲在门房的背阴处揭了瓦,偷偷望里瞧。
牢房四壁涂白,上面乱布着许多黑印,三面开窗,一举一动都被牢监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熏天臭气,也没有蚊蝇侵扰。
任疏星负手而立,他身后的软凳上坐着那日来寻他的那个黑衣书生。
他今日仍是一袭黑衣,面带笑容,低头摆弄着腰间的丝绦说道:“好了……别闷闷不乐,你不是一直想入仕为官?今日心愿达成,又为何愁眉不展呢?”
任疏星一阵沉默,好一会儿,才咬牙低声说道:“觅林,世间千秋百载,可有一人以欺瞒得印而名垂青史?”
纪觅林一扬脸,眸子里的笑意冷了下去,反唇相讥:“你以为这儿是太平国?没有科举、没有孝廉,我们这些只会读书的人靠什么做官?靠你到处找萧大人大言不惭地进谏?”
任疏星冷了脸不说话,纪觅林可能这才觉得话说重了,又笑着哄道:“疏星,你别气。你一身才学,如今得进内宫,必能大展身手。等你坐上第一把交椅,天下的书生不就有救了吗?”
任疏星反而把头低的更低了,纪觅林也不气恼,拉着他在墙角的矮床上坐下,劝慰道:“如今之境遇,只因我国弱小,挡不住太平国的百万大军。若非如此,谁愿卑躬屈膝呢?如今你以一人之力,便抵了太平百万雄师,何其壮哉!”
任疏星脸气得铁青,还是不理他。
纪觅林敛起笑,牵起他的手,把他整个人揽在怀里,低声说道:“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我背不出书,你便学着我的声音替我背。那时候起,你便是我心内第一的学士了。我一直都相信,你的愿望,”纪觅林将唇落他他微微发抖的头顶,“一定会实现的。”
纪觅林伸手抬起了任疏星躲躲闪闪的脸,将自己直接热烈的目光映入任疏星的瞳孔。
任疏星双眼微微发红,像是刚刚哭过。
纪觅林抱紧了怀内六魂不知去处的小人,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因为你是任疏星。”
“他们眼里只有月神,而我眼里只有疏星。”
任疏星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门外一声刺耳的吼叫:“时辰到——”
此时夜幕已落,牢监哄赶着前来探视的犯人亲眷,撵牲口似的将他们撵了出去。——花都守备松懈,牢监并不值夜,一到日入十分便早早回了家,多一刻也不愿意在这昏暗潮湿的大牢多待。
纪觅林听见催促,俯身给了任疏星一个吻,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仰着下巴走了出去。
屋顶上的宋老狗撇了撇嘴,只觉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驱不散他浑身的膈应。
以他多年的经验,那个纪觅林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任疏星和萧鹬的种种,这人多半逃不了干系。
宋老狗躺在的房梁上,等着牢监一个个锁了门窗离开。
屋顶已不知多少年没有待过客,梁木糟朽,青苔长了半掌厚,毛茸茸的卖力生长。
最后一位离开的牢监心情曼妙,哼着穿脑魔音的小曲,一步三哆嗦,迈着只会在戏台上亮相的丁字步走出了大牢。
夜晚的牢舍阴森恐怖。外面是一片漆黑,却能看见对面不知是谁猩红的眼睛,吓得任疏星赶紧拉上了窗边破旧的布帘。
朝西的窗子映进月光,他坐在窗下不知在写什么。
宋老狗再三确认了四处无人,扒着房檐,顺着天窗钻了进去,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任疏星应声回头,见是一个人,吓得跌坐在地上,差点叫出声来。
待看清来人,才长出一口气,定心安了神:“你是……宋……”他把一双星目睁得溜儿圆,似乎在搜肠刮肚找一个适合宋老狗的形容词,“公子。”
“公子不敢当,”宋老狗摆了摆手:“还是叫我宋老狗吧。”
任疏星点了点头,又觉得这名字不对劲,露出一个怀疑的眼神,但也不敢开口。转瞬,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烁烁放光,仿佛看见了什么奇珍异宝,又问道:“您是,太平上国来的贵客?”
宋老狗笑答:“从太平国来,可不是贵客。”
任疏星不解问道:“不是明日公……”他话还未说完,宋老狗匆匆伸出五指,止住了他的话。
任疏星不解其意,又脱口问道:“这监牢已落了锁,您是怎么进来的?”
宋老狗不愿招摇自己逃窜多年修得的一身绝世潜逃神功,顾左右而言他:“还是说说你吧,几日不见,你如何成了萧鹬的手下,又怎么成了祈安寺的勘察人?”
任疏星是个一贯不会撒谎的,见对方万事全知,便供神似的一股脑全说了。
原来,他和纪觅林是同乡,又是同学,结伴来花都求取功名。可来京半载有余,一无所获,积蓄尽倾。两人为此烦闷不已,一次醉酒后便约定作赌:先求得官职者为胜,胜者可命对方做一件事。
为此,才有了那日任疏星登门谏言的境遇。
之后不久,纪觅林不知怎么和萧鹬牵上了线,但并未向萧鹬求取官职,反而称任疏星可堪大用,向萧鹬引荐了任疏星。萧鹬一见,果然觉得任疏星一表人才,可堪其用,便让他跟在身边。
至于顶罪之事,他却死不开口,摆出了一副为国尽忠的文人气节。
不开口也是一种回应。宋老狗心下已经有了主意,略施小计,使了个声东击西的障眼法,翻窗溜了出去。
屋内的任疏星也是没见过这路胡来的问询,见他来无影去无踪,以为大有神通,赶紧拜了拜月神,精神饱满地准备明日为国捐躯。
永昌馆一片漆黑,只有长相安的房里还亮着灯。
宋老狗忖度着,长相安多半已经睡下了,自作主张地免了通禀。
长相安睡眠向来轻浅,宋老狗不愿扰人清梦,无声无息把头探进长相安的房间。
屋内点着一盏昏暗油灯,隐隐约约地照出长相安的轮廓。他坐在沉香榻上全神贯注,静静地坐对空奏琴。
宋老狗许久未见他碰琴,乐得观赏,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坐在凳上看他。
宋老狗从他专注的眼睛里看见了光,他才真的觉得长相安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不明来路的礼教机关。
宋老狗想起了一句话: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他当时只觉得这话胡扯,烟油子熏眼睛生疼才精神呢。
如今他看着长相安,倒有些理解了那句话的意思。——那张堂堂冠玉的脸,如今落在模模糊糊的灯影里,看不清晰,却移不开视线。
自从那日长相安靠在他身上,似乎给他靠出了毛病。——他虽然对长相安仍不怎么信任,却对长相安的皮囊信心十足。
他仍不能解释他那日的反应,他无法给自己一个理由,说服自己那件事的发生合情合理。
就像一根刺扎在宋老狗心里,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拔得出来。
琴音骤歇,宋老狗猛地抬眼,只看见长相安对着他笑,拍了拍床榻示意他过去。
宋老狗说不出笑里的意思,走过去将任疏星的事说了。当然,他十分有良心的将大段的卿卿我我、耳鬓厮磨隐去不说,没用那一对痴男怨男荼毒长相安的耳朵。
长相安听了连连叹气,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似乎决定了什么一样,对着宋老狗一阵比划。
宋老狗看得心惊:“殿下,这事若成,皆大欢喜,若是不……”
长相安镇定自若,摆了摆手,取了琴弹与宋老狗听。
宋老狗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这人看似身处世外,万事不管,却万事皆知,自有定夺。和惯常显现的那个闲散王爷全然不同。
才更让宋老狗更不得安心。
他心神不宁,和长相安越靠越近,长相安亲昵地搭着他的肩,并没有什么异常之色。
长相安今日不知为什么又喝了酒,脸颊微微泛着芙蓉颜色,吐息之间都带一股甜软的酒气,和他身上的淡淡的兰花香味混在一起格外的好闻。
他那双又亮又干净的眼睛,看得宋老狗脸慢慢的红了上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煎他的心。
宋老狗装作若无其事,悄悄别开脸,长相安却以为他身体不适,从背后伸出双手,环绕着他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人的前胸贴在他的后背上,带着一股凉气,冰凉清爽,在这烦热的夏季分外宝贵。
宋老狗却只觉得焦热更甚,心咚咚的跳,像是在心里豢养了许久的野兽,闻见了血腥,抑制不住地奋力嘶吼。
好在长相安很快就放开了他,递给了他一颗装在香罐里的药丸。
他没接,他知道自己不是感冒,而是别的原因。
长相安在他油盐不进的心外面留下一个清晰的印子,宋老狗不知道对方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只得更谨慎,精细入微着观察着长相安。
翌日,任疏星跪在三法司内,将昨日的供词又背了一遍。万延才勃然发怒,拍着桌子跳起来,将任疏星发入死囚牢后,笑眯眯地与众人一同移驾凤来楼用饭。
酒过三巡,宴席将散,长相安恭恭敬敬递上一个帖子给庸明。
庸明看了大喜过望,连舞姬都不看了,连忙回宫准备焚香沐浴。
万延才不解其意,宋老狗只露出了一个故弄玄虚的笑容,问道:“万大人,祈安寺一事毕竟与太平国无关,还是听候庸萧二位大人的决断,您看如何?”
万延才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勉强说了一句:“也是……”
罗庆在一旁打着哈欠,拉着他去开荤,还热情地邀请长相安。
长相安没跟往日似的摇头摆手,反倒对他一笑进了马车。
宋老狗怕对方误会,只好开口代为拒绝。
“代王久病未愈,多有不便,还是请各位大人尽兴便好。”
说完,也转身进了马车。
长相安正用一种“我没有不便”的眼神看着他,宋老狗开口揶揄:“殿下不满我回绝了这等事?”
他摇了摇头,目光里仍是“我没有不方便”。
宋老狗决心等回了京城带他去大余酒楼逛一逛,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不便。
未央宫殿内四个祭典用的大香炉里在四角,内里焚着香,庸明正在一个金盆内洗手,见长相安来了便匆匆就坐,满脸堆笑相迎。
长相安跟在小太监身后进了后殿,一角用屏风围起,以便让长相安更衣。他在七八个小太监的侍候下,换了一身深黄色的礼服,一身珍珠金石,煞是隆重。又洗了手,才在大殿正中的几案落座。
几案上摆着一架琴,长相安动了动手指,落在琴上,奏了一曲古调。
那声音极悠扬婉转,起伏绵缠,听得庸明如痴如醉。
长相安一心演奏,和往日的温和模样大不相同,和着琴音生出了一种兼爱苍生的磅礴气势,反倒让宋老狗更加疑心。
他几乎从来没有如此不安过。——若不是脑袋还算清醒,他几乎要因为一首琴曲,认为长相安从自他相遇以来之事算无遗策,认为一切都是长相安为了某一不可告人的目的所设的圈套。
他又定神看了看长相安的脸,又似是平日的温和谦让。他在转弦间抬起头看了宋老狗一眼,目光里满是宁静的期待。
宋老狗的不安被微微抚平了一点点,他转而问庸明:“王上,可能如约不计前嫌放了任疏星?”
庸明正随着乐曲摇头晃脑,上下起伏,应道:“当然,现在就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