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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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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孙茜的身体消失的速度又更快了一些,她整条右臂都已经消失得差不多,只剩下左手还垂在身侧,执着地滴着血。

    许暮洲知道,那是她不肯放手的执念。

    孙茜身上的危险性随着时间逐渐褪去,明明还是那副凶相,但看起来却显得狼狈又可怜。

    怜悯是对受害人最无用的情绪,许暮洲只看了她两眼就垂下目光,将那只手电更紧地握在手里。

    严岑抱着他走到一楼半的缓步台,然后冲他点了点头:“关吧。”

    许暮洲关闭了那只手电筒,整座学校的唯一光源重新消失,孙茜似乎在黑暗中颤了颤,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

    许暮洲咽了口唾沫,适时地趴在严岑肩膀上,开口叫了一声:“……老师。”

    孙茜显然对这句称呼深恶痛绝,她发出尖利的嘶鸣,紧追着许暮洲而来。

    严岑早有准备,他抱着许暮洲的手紧了紧,转头向楼下跑去。先一步下楼的中年男人和杜晴晴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招,已经将传达室的门砸开了,从里面拖出一个蓝白色的“肉球”。

    许暮洲皱了皱眉,第一反应还以为中年男人拎了个麻袋出来。然而他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是个穿着校服的男生。

    男生正竭力将自己团成一个球,撒泼打滚地不肯从传达室出去,试图用自己的体重来抗衡中年男人的力量。

    “放开我——!”他哭喊着,手脚并用地死死抓着门框。

    被严岑引下来的孙茜当然也见到了他,她顿时发了狂般的尖叫一声,身上的血随着她这声嘶吼喷薄而出,在那一瞬间,许暮洲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真正的恶鬼。

    男生闻声回过头,正撞见孙茜的脸,他顿时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连滚带爬拽住了严岑的裤腿,闭着眼睛大喊:“救救我,救救我——!”

    “——老师,老师我错了!”

    在孙茜来到严岑面前的前半秒,许暮洲推亮了手电,孙茜重新被迫停下脚步,然而这次她没再像之前一样试图躲避,而是面目狰狞地挣扎着,像是要冲破这层桎梏。

    “很快就结束了。”许暮洲看着孙茜脸上的血泪痕,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我保证。”

    “是不是他?”中年男人指着地上的男孩,或许是看到了通关的指望,他整个人的语气都轻快了起来,他冲着许暮洲,急切地问:“这是不是你说的NPC。”

    “是。”许暮洲拍拍严岑的胳膊,严岑会意地将他放下来。

    校服男孩刚刚劫后余生,他心有余悸地撒开严岑的腿,蹬着腿疯狂地往门边挪动着,他慌张地张望着,眼神在屋中的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嘴里语无伦次地絮叨着:“……你们能看见她,能控制她,那你们救我,救救我!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啊!”

    中年男人嗤笑一声,从兜里摸出了一把三指宽的折叠刀。他看着哭泣求饶的学生,就仿佛看着一只嚎叫的待宰生猪。

    “等一下。”许暮洲说。

    他步伐艰难地走了两步,他用脚尖踢了踢那个学生:“……我有问题要问你。”

    “你又想干什么!”中年男人不耐地说:“耍什么花招。”

    “孙希希是你杀的吗?”许暮洲微微弯下腰,看向那个男生。

    与许暮洲想象中不一样的是,那张年轻的脸上并不像他之前所想象的那样,是张阴郁、邪气,甚至带着些许残忍的脸。他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男孩子,被孙茜吓得屁滚尿流,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起来有些滑稽。

    “我……”男生的眼神忽然开始游移,他狠狠地抽着鼻子,像是又要哭了。

    “我知道了。”许暮洲没有纠结这个问题,继续问道:“你为什么杀她,她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我……”男生支支吾吾地,狠狠地撇着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哭嗝,可怜巴巴地伸手来拽许暮洲的裤脚:“叔叔……”

    “你不说就算了,我也不是非要知道。”许暮洲眸色一沉,他直起腰,示意中年男人:“杀了他,你们就过关了。”

    “我说——!”男生凄厉地叫了一声:“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老师她……我不想写老师留的作业。对,那天我路过教务处的办公室,听见里面有动静,我就偷听了一会儿。”

    许暮洲沉默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我最开始是不想写她留的作业!”男生像是自己说崩溃了,他哭喊着,嗓子哑得不像样,抽泣声将他的话掩埋在眼泪底下,得仔细去听才能听清:“后来我发现她为了那小丫头片子什么都愿意干,我又想管她要点钱去游戏厅……那天是意外,要不是她非来跟我抢,我也不能失手把孩子扔到楼梯底下去。”

    他说得语无伦次,这些事像是压在他心里久了,他知道自己有错,但又无数次在心中美化着自己的罪行,一遍一遍地欺骗自己,试图告诉自己,这是别人的错。

    怯懦,自私,贪婪——年幼的心滋生出的恶意相当微小,却又十分纯粹。

    成年人的恶意掺杂着太多“理由”,需要各种各样的因素整合在一起,或许才能形成一个可伤人的炸弹。但相比起来,孩子的恶意就显得干脆得多,大多都能用“我想要”,“但是你不给”,“所以我才”这样的排列句式来一言蔽之。

    许暮洲忽然觉得自己多余问,他摇摇晃晃地退后一步,低低笑了一声。

    他的笑意含在喉口,非但不冰冷,反倒有种纵容的意味。

    “我都说了!”男孩哭着试图爬过来要拉他的裤脚:“你救我出去吧,我被困在这里好久了。我每天,每天都能听见她在楼上走的声音!要不是保安室的大叔信佛,传达室里还安全,我早就被她杀了!”

    许暮洲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我都知道错了!”男生狠狠一锤地:“我——”

    他话还没说完声音就突然戛然而止,尖锐的利刃从他的心口穿刺出来,又快又精准。

    在那一瞬间,许暮洲还以为是严岑动的手,然而他抬起头,却发现手电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熄灭了,严岑正拦着孙茜不让她冲过来。

    男生痛苦地张了张嘴,大片的血迹从他胸口蔓延开来,像是开成了一朵艳丽的花。他眼睁睁地看着许暮洲,他的眼中无辜又委屈,似乎还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连认错的机会都不再给他。

    中年男人站在他身后,毫不留情地抽出了那把刀。

    “叮——”

    清脆的提示音随着男孩的倒下而响起,半空中铺设开一张任务板,上面的“活到天亮”那行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灰色,正在缓缓消失。

    中年男人把手中的刀一扔,扶起了墙角阴影中昏迷不醒的林向。

    “杀死NPC”后头打了个很小的对勾,片刻后,任务面板上的所有字迹像是被一并抹掉,换成了几个大字。

    【任务完成。】

    原本还在挣扎的孙茜忽然安静下来,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半晌后才摇摇晃晃地矮,她身上可怖的腐肉在缓慢的剥离,露出下头白皙的脸。杜晴晴在释然的嚎哭声中走上前来,伸手在许暮洲身上轻轻一抚,取走了一粒子弹。

    许暮洲身上的不适感顿时消除,像是随着那粒子弹被一并抽离了。

    她的身影逐渐被黑暗所稀释,似乎是完成任务的玩家要先一步被传送出这个空间了。

    “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给你一个忠告。”许暮洲忽然说:“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杀人。”

    杜晴晴的面容消失在虚影之中,她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见。

    一只手从面前伸过来,勾起了许暮洲脖颈上的项坠,许暮洲抬起头,只见严岑垂着眼盯着那只彻底变白的绣球花。

    “任务结束了。”严岑说:“许暮洲,你完成得很好。”

    许暮洲伸手握住了那只项坠,强压着怒气,强硬地拒绝道:“……等一下再走。”

    他说完转过身,冲着孙茜走去,在校服男生被杀的那一瞬间,孙茜的身体就开始急速地消失,许暮洲沉默着半跪下来,将在办公室找到的那张照片塞进了她的手中。

    孙茜极其细微地愣了愣,她抬起头,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她的喉咙就已经消失在了半空中。

    许暮洲只是眨眼的功夫,面前的孙茜已经带着那张照片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从来没出现过在这里一样。

    但许暮洲还是看懂了她最后的口型。

    她说,谢谢。

    许暮洲站起身来,转身向操场走去,严岑知道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心情不好,也不多问,抬脚跟他一起走出了学校大门。

    许暮洲在台阶下站定,他回过头,一边倒退着,一边看着这座学校,像是想将这所学校看得更清楚。

    “许暮洲。”严岑在他面前两步远站定:“我们可以回去了。”

    “呵。”许暮洲忽然极为嘲弄地笑了一声:“你听到了吗,他说是因为‘不想写作业’,因为想去游戏厅……就不光他,王志刚恐怕也只是想着泄个欲,玩一玩,没想要她的命吧。”

    严岑的眉头微微蹙起:“嗯?”

    “这件事完全是可以避免的。”许暮洲压抑的情绪骤然爆发,他喘着粗气,显然被气的狠了,脸颊上泛起微微的红:“所有人,这件事里的所有人……王志刚也好,还是这个学生也罢,甚至再早的那座私立学校。他们每个人都没有想过杀人,但哪怕他们其中一个人在做决定之前再多想一想,假如他们但凡在选择的时候谨慎一点——”

    “没有假如。”严岑平静地打断许暮洲,他向前一步,态度及其坚定,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了:“命运看起来像是由无数选择所构成的网,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们的性格,生长环境,这些所有的因素造就了他们的思维,以致于所有的假如都不会有,无论重来多少次,人都会选择同样的选项。那些看似有多重选择的命运,实际上一直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许暮洲的胸口剧烈地欺负着,死死地盯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严岑已经走了上来,不由分说地伸手将他脖颈上的项坠勾了下来,扬手往地上狠狠一掷。

    绣球花砸在地面上,溅开晶莹的碎屑,混杂着严岑平静的声音,被瞬间扭曲的空间拉伸成冰冷的机械音。

    “任务结束,回归永无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