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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蓬头垢面,一身衣服散发着汗臭味,从上次一别就没换过,按说刘彦直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不该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才是。
大喜过后就是大悲,老管家嚎啕大哭,说对不起自家老爷,没能照顾好小姐。
刘彦直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小姐怎么了?
“小姐她……她她她……呜呜呜”老管家只顾哭,就是说不出口。
“快说怎么了!”刘彦直竖起眉头,揪住了老管家的前襟,恨不得把他丢进黄埔江清醒清醒。
“小姐她沦落风尘了。”老管家一跺脚,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风尘?”刘彦直眼前一黑,差点跌坐在地,风尘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就是那种站在怡红院二楼上挥舞着手帕媚声招揽嫖客的娼妓,每天接待五花八门的嫖客,只要给钱就得陪睡,不听从就得被老鸨打骂,林小姐如此文静素雅的千金小姐,竟然落到这步田地,管家和师爷是怎么照顾的!
“她在那家妓院?”刘彦直喝问道,同时迅速盘点身上的钱够不够给林素赎身。
“我认识,就在四马路上。”老管家羞愧难当没,以手掩面。
还是周嘉睿冷静,他看看周围,道:“这儿太吵,换个地方说话。”
三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离开了码头,谁也没有注意到栈桥边有个闲汉拿着二尺长的纸牌蹲在地上,牌子上写着一行黑字:近江 刘彦直。
他们来到码头附近的一家面馆,给老管家点了一碗肉丝面,可怜老管家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早已饥肠辘辘,但是看到美食却根本没法下筷子,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他们乘船离开近江之后就出了事,周师爷心灰意懒,对刘彦直营救林怀远丝毫不抱希望,船到南京的时候他带着林知府的大姨太私奔了,而且卷走了所有的银两。
好在船钱已经提前预付,其余三人依然按照和刘彦直的约定去往上海,抵达之后却举目无亲,流落街头,林素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柄玉如意,却又不舍得拿去当铺换钱,上海是洋人的大本营,每天报纸都刊登北方传来的消息,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城,大肆屠戮义和团,死伤无数,原先的希望又变得渺茫起来,无奈之下,二姨太出了个馊主意,带林素下海了。
二姨太本是林怀远从青楼里买来的头牌,从良没几年,这会儿重操旧业倒也轻车熟路,只是她不该把林小姐也捎带上,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入了娼门,这以后林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这个决定是背着老管家做的,他毫不知情,知道了也无力回天,林小姐的牌子都挂出去了,一气之下上街当了乞丐,每隔初一十五跑来码头守候,只盼能出现奇迹,没想到菩萨慈悲,真让他等来了。
“我家老爷如何?”老管家这才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没事。”刘彦直不愿意多说,掏出一枚铜圆拍在桌上付了帐,道:“现在就去四马路!”
1900年的上海分为租界和上海县两个部分,前者就是后世的外滩一带,后者是南市老城厢,县城一圈还留有城墙,街道狭窄,建筑陈旧,而租界则是宽阔马路,欧式楼房和中式建筑交相辉映。
四马路是和大马路二马路并行的一条道路,沿街都是妓院和报馆,办报纸的新派文化人工作累了,就去找烟花女子放松一下,倒也相当益彰,不过刘彦直一想到林小姐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遭遇,心里就跟开了锅一样煎熬。
老管家带路,领着二人来到四马路上一处两层小楼,却不像刘彦直想象中的那样充斥着淫靡放荡的气息,反倒有些优雅静谧的气质,白墙灰瓦,墙内有郁郁葱葱的竹林,门上挂一块小竹牌,上面墨笔写着“梅兰书寓”四个字。
“就是这儿。”老管家咬牙启齿,恨极了二姨太。
周嘉睿一看就长出了一口气,对刘彦直道:“放心好了,你家林小姐没失身。”
“什么意思?”刘彦直有些搞不懂了,做妓女哪有不失身的道理。
“这儿是长三书寓。”周嘉睿说的头头是道,“不是幺二,更不是咸肉庄,而是上海滩最高档的青楼,是官员、商人谈事情,文化人消磨时间的沙龙,吟诗作对抽大烟,喝酒饮茶打麻将,这才是日常节目,你以为是咱们那个时代的洗浴中心啊,相中了就进炮房来一发,古代人没你想象的那么庸俗。”
刘彦直上前敲门,说是敲还不如说是砸,咣咣的砸门,不一会儿,门开了,里面站着个睡眼惺忪的男子,张口一嘴吴侬软语,语言不通,但是能听懂大致意思,还没营业,请客人傍晚再来。
“我来找人。”刘彦直推开这名龟公就往里闯。
龟公急忙返身阻拦,书寓的先生们昼伏夜出,这会儿都在睡觉,惊扰了她们可就不好了。
刘彦直单手将龟公举了起来,吓得他手舞足蹈,高声叫喊,二楼的窗户推开了,露出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吵死特勒,侬撒拧?”
周嘉睿仰头拱手,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腔:“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五品章京周嘉睿,西桑,冒昧了。”
“西桑”是吴语先生的发音,那瓜子脸听他南腔北调,噗嗤一声笑了,这一笑真是倾国倾城,千娇百媚。
龟公也是个有眼力价的,见先生笑了,便知道这几位是贵客,立即变了嘴脸,客客气气迎他们进去奉茶。
书寓的客厅不大,古色古香,琴棋书画俱全,一水的紫檀木家具,明代的宣德炉里焚的是龙涎香,墙上挂着的古画也大有来头,是石涛的真迹,总之屋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价值不菲,恰到好处。
刘彦直急不可耐的想上楼,周嘉睿劝他稍安勿躁:“既来之则安之,这儿又不是龙潭虎穴,大家都是斯文人,别急嘛。”
一盏茶的功夫,那位瓜子脸女子聘聘婷婷下楼来了,满头的珠翠,浑身的绫罗,走起路来仪态万方,周嘉睿眼睛都直了,刘彦直却心不在蔫,坐立不安。
一番简单的寒暄,先生是苏州人,名沈小红,会说苏州话和北京官话,在四马路开书寓有两年辰光,平日里接待的都是豪绅富商,文坛雅士,穿洋装的新派人士还是头一回接待。
“这位是我兄弟刘彦直,太后亲封的正六品蓝翎侍卫,我们想找一个叫林素的人,可在先生这里?”周嘉睿问道。
“哦,这位小哥就是素素口中的赵子龙了。”沈小红美目顾盼,瞄了刘彦直一眼,“人是在我这里,不过已经签了卖身契了。”
“多少钱,我给。”刘彦直道。
“给钱还不行,我出三个对子,你能对得上来,才让你上楼。”沈小红吃吃笑道,拿起一个精致的水烟壶,点火抽烟。
刘彦直一个粗人,哪里会吟诗作对,从怀里掏出柯尔特左轮枪拍在茶几上:“我不会对对子,它会。”
恰好龟公奉茶上来,惊得差点打翻托盘,沈小红也吓得花容失色,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这位爷如此的不解风情,如此风雅有趣的事情,这么一闹大煞风景。
“好好好,我这就叫她下来。”沈小红赶忙起身,亲自上楼去请人,没走两步就看到林素在上面楼梯口垂泪而立。
林素和二姨太款款下楼,双方见礼,时隔不过一个月,林素变化巨大,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中的柔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韧和执着。
人都到齐了,周嘉睿开始揭开谜底,他是教师出身,口才没的说,将这段传奇经历加上一点演绎娓娓道来,大家听得入迷,沈小红手拖着腮帮,雾蒙蒙的大眼睛看着周嘉睿,看得他心猿意马,调整心神接着讲,不过把自己又神话了一番。
龟公跑来添茶,听的说的天花乱坠,比评弹还过瘾,茶壶里的热水溢出了茶杯还在不停往下流,引起一阵笑声。
得知老爷官升一级,老管家喜极而泣,林素也忍不住哭泣,二姨太性情中人,更是眼泪啪啪的往下掉。
“都是喜事,哭什么, 今晚我做东,大家不醉不归,嘻嘻,醉了也不用归。”沈小红笑道,风尘女子洒脱豪迈,更有一番韵味,周嘉睿五迷三道,怕是已经将小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众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又谈起林素加入书寓的事情,说来二姨太和沈小红是多年的交情,两人本都在苏州为妓,这次来上海也是误打误撞,按说上海的长三书寓是有很严格的规定,先生必须会唱昆曲,弹琵琶,而且要能说一口流利的吴语,二姨太勉强及格,林素是湖南人,又在京城长大,琴棋书画没问题,唱曲儿和说吴语就难为她了,所以实际上沈小红真是收留她,并没打算让她出来陪客。
刘彦直大为感激,拿出慈禧太后赐给他的翡翠扳指奉上:“先生,身无长物,这个扳指还值些钱,就当是林小姐和二姨太叨扰几日的费用了。”
沈小红只是瞄了一眼,淡然道:“翡翠物件我这儿多得是,不稀罕,你要真想感谢我,就做一件事。”
“上刀山下油锅,一句话。”刘彦直道。
“我出三个对子……”沈小红狡黠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