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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思媛看着林思柔进了东三间的内室,才扭了头:“这张描花纸没有画好,扔了罢...”
彩虹忙弯腰接过,然后就摸到纸边的几点湿润,她愣了愣,还是不动声色新换了一张纸,又把烛台移了移:“这灯光太亮了,小姐仔细花了眼!”
然后就垂手站到了门口,心里也叹了口气,老爷夫人这么好的人品,怎么四小姐偏偏就生成这样呢!
林夫人自嫁到林家,合家上上下下,谁不真心夸一句是难得的和善人?而且连着生育了两子两女,为夫家开枝散叶不可谓不争气,偏偏长子和**都先天不足。
经常来往的夫人们当面劝她:“好歹面前有两个少爷,立住了一个也好!”背后却有人在摇头:“可惜了,林巡抚以前征战沙场数十年,连个传衣钵的后人都无一双,莫不是造的杀孽太多....”
四小姐眼看着已经五岁多的小姑娘了,就按着林家这般的富贵,精心养育,就是养不胖,瘦巴巴的脸上少见笑容,林夫人勒令她不准出屋,怕被风扑了,太阳晒了,猫儿狗儿吓了,除了每年祭祀,每月初一十五必须林老夫人处请安,是必须到的场合,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通风,丫鬟婆子一堆簇拥着,出来点个卯,然后又赶忙抱回去,生怕在外面多呆一刻就要化掉。
奶妈们也怕主子责怪没用心伺候这个瓷娃娃,走路磕了碰了,也不令她过早学走路了,到现在了,连路都走不太稳,每日最多的功课就是喝掉一碗碗饱含期望的汤药。
连亲兄妹间相处都限制了次数,美其名曰说怕四小姐看到别的少爷小姐能跑能跳,心内难过,身体更不畅快。
然而林四小姐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姐妹兄长去看她,特别是二少爷,每次见了就扑着往身上爬,自然,想抱她是别想了,两个妈妈站在她身后,像母鸡般护着她:“二少爷,您刚才学堂下学?身上有汗味,哦,那您坐远点,别熏着我们小姐,不能掐脸,摸一下?也不成,您手劲儿大,别硌着我们小姐......”
林思柔也随着他们折腾,只是伸着瘦骨嶙峋的小手,怯生生地叫一声:“二哥..”
听着这小人儿病的无力的鼻音,就连旁边伺候的人,每次都忍不住想落泪。
别看三小姐平日里骄傲得像只小孔雀,在一听见四小姐有什么不适的时候,都要偷偷抹泪,到底是血脉至亲,牵挂着的呢!
这边星云早已轻手轻脚服侍着林思柔睡下了,奶妈子又进来仔仔细细摸了摸额头、背心和脚板底,才放了心:“都是暖的...”
听到奶妈子这样说,其余人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林思柔生得弱,上夜的人直接就是搬了张藤床,就放在床沿下边,这样床上有任何响动,都可以第一时间注意到。
今晚上夜的是星月,她也轻手轻脚的洗漱完毕,也就躺到了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直到四小姐合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稳,自己也才放心的睡了。
床边只留了一盏小灯,然而就在这一片昏暗的灯光下,林思柔却慢慢睁开了双眼,双眼清明,看不出一丝困意。
五年前,林思柔刚刚出生的时候,因为是八个月就早产,加上母体羸弱,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分外虚弱,不爱吃奶,也不爱睡觉。
都说爱吃爱睡的孩子才能长得快,急的林夫人无法,乳母更是一天就换一个,到最后,甚至自己亲自喂养,满月之后,才终于赶上了正常一月龄孩子的一半的食量。
可不爱睡觉、特别容易哭这事,是用尽了办法,不论是整天整夜的抱着来回走也好,还是挨着亲生母亲怀里也好,还是奶睡也好,还是唱摇篮曲也好,这个幼小的婴儿,就是睁着一双大大的无辜的眼睛,直直的瞪着,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看向哪里,断断续续的啼哭,但就是不睡,一天十二个时辰,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个时辰的安稳睡眠。
从小到如今,不知道看了多少大夫,请了多少名医,都找不准四小姐难以入睡、莫名啼哭的原因。
求神问佛也试过了,许愿打蘸做善事使的银子,似水一般的流了出去....
但,无济于事。
哪怕直到今天,也并未改善多少,所以才乍听到她自己要早睡,一屋子人都提起心来。
可扪心自问,白日里忙碌了一日,到了夜深人静时,特别是在冬日的夜晚,屋外寒风凛冽,谁不愿意在温暖的被窝里稳稳睡去?
林思柔就叹了一口气,可是睡不着!
实在太吵了!
林思柔天生的,耳力特别敏锐,不是一般的敏锐,而是到了一个几乎恐怖的地步。
早在婴儿时期,奶妈都以为屋子里安静就可以令孩子安眠了,可屋子以外,她已经能听到院子外,叶落的声音,她能听见母亲压抑的哭声,也能听到丫鬟婆子们自以为低声的窃窃私语,能听到她们衣料轻轻摩擦的声音,她们走动的足音,挪动茶盏的的声音.....
可想而知,在她还不能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被这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杂音包围,她怎么能睡得着?又怎么不会害怕的哭泣?
原来偌大一个林府,能彻底安静的时光,只不过那么奢侈的两个时辰而已,她才能耳根清净,从而,安稳的睡一会。
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而更恐怖的事情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耳力也越来越好,即使身在芳菲苑自己的床上,能耳听的范围从院子外已经延伸到金玉满堂外的花园。
最远的一次,她竟然能听到数百丈以外的声音。
对于这一天赋,林思柔并不感觉高兴,只是觉得惊吓。
在这个年代,各地交通不便,信息交流亦闭塞,每个人都迫切需要新鲜的、第一手的信息,各家族之间还需要花无数人力、物力、金钱培养专门的探子,明面上的,暗地里的,用于派出打探各种消息。
如果家族中有一个耳力惊人的天才,又恰好是身为女子,那么即使幼小如林思柔,她也明白,以她的出身,最终的使命,只会是跨进那九重凤阙。
所以,她一直不敢对人言,不论是母亲还是二哥。
满五岁以后,她渐渐的会认识一些字了,至少能分辨话里提起的名字了,然后就越来越多的在林夫人屋里和林老夫人屋里,听到他们提及她二哥。
她实在太小了,很多话她虽然能够听到,却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就像林夫人为何要另外给二哥请老师,林老夫人为何更偏爱夸大哥...
直到那天在林老夫人屋里纳凉,她听到陈妈妈对着一个丫鬟说:“二少爷的姜茶做好了,你记得把药粉加进去,看着他喝下。”
她顿时警觉起来。
好好的姜茶里面,为什么要加药,一听,就不像是一个好东西!而且药太苦了,怎么可以让二哥喝,他又没有生病!
她当时满心的想法都只有一个,不能让二哥喝到那杯姜茶!
于是听着那个丫鬟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手里正捧了个红漆小茶盘,盘中端端正正放了一杯茶。
她就指着案上,碧莹莹的玉盘里面,正盛着新切开的瓜片,碧绿如翡翠的瓜皮,瓜瓤却鲜红似血,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吃西瓜...”
丫鬟虽然是新面孔,却很懂得四小姐这幅千金之躯是有多宝贵的,很快就对答如流:“四小姐,您身子不好,大夫向来叮嘱,要少沾凉寒之物,若是让老太太、夫人知道了,也不许您多吃的...”
她自以为抬出了林老夫人和林夫人,四小姐就会被吓住。
:“太蠢了,她们的不允,怎么能及我二哥的安危”林思柔冷冷的想。
然后,就和所有想要什么东西,却没有得到的,五岁小姑娘一样,她咧着嘴,就要开始哭。
刚好星云和星月都被林思柔打发去拿糖蒸奶酪了,旁边就一个林奶妈在。
这个身材高大的北方女人,赶忙一步就跨步过来,搂着林思柔就拍后背,一边极力让自己的语调轻柔:“小乖乖,咱不吃啊,一会儿糖蒸奶酪就来了,您最喜欢吃的!”
林思柔一边扭身子,一边满口就是:“我不,我不,我不,我要二哥...走...走!”
从她断断续续说出的话中,这两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要二哥带着走了。”
那丫鬟端着小茶盘边缘的手指一下子就抓紧了。
这时林超正在外面陪林老夫人说话,按理说,长辈面前,没有发话,是不能提前请辞的,可按照举家重视四小姐的程度,恐怕这也就是林老夫人一句话的事儿。
丫鬟就赶忙放了茶盏,才讨好似的说:“那四小姐,奴婢给您拿一小块,您只能吃一口。”
林奶妈有些奇怪的看着她,老太太屋里的丫头怎么这么不懂好歹。
她正想硬着胆子阻止,就瞧见林思柔拿着瓜片,还真的只是小小咬了一口,就皱了眉:“不要了...一点也不甜,我的糖蒸奶酪呢...”
看来真的只是一时的小孩子心性,越不给就越要,真的拿到手里了,反而就不当回事了,林奶妈就放了心。
:“小姐,那咱么就外边找二少爷罢...”林奶妈实在又怕她临时又有什么想要的。
林思柔就嘟着嘴:“知道啦,知道了..”语气明显很委屈。
:“还有你,那是给二哥的姜茶吗?先不许送出来!”
丫鬟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受了迁怒,也并不以为意,反正老太太还没有传话,她也不敢就贸贸然端出去,况且..
她就悄悄摸了摸袖口的小纸包,虽然只有轻轻的一小包,却像一座大山一样,重重压在她的心上,四小姐出去了也好,她就松了口气。
等屋内无人的时候,她才左右看了一眼,做贼似的,飞快从袖子里拿出小纸包,几下撕开就往茶里倾,因为太急,泥土色的粉末飘了一些到杯子外面,她赶快掏出手帕擦干净,直接将擦脏了的帕子塞进了怀里。
粉末很快就融入了茶水中。
她定了定神,正要摆出一个谦卑的笑容,就听见外间有婆子急切的声音:“老太太,不好了,四小姐闹肚子疼了....”
酷暑六月,她却好像被冻在了北方的寒风里,心里只有一个绝望的念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