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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眼无神,披散着头发的年轻男子直愣愣地看着手中的一方系着朱红流苏的戒尺。尽管这方传下多年的戒尺上已经有了些微缈的瑕疵,可这丝毫不影响它本身的光华。
是的,这正是当初谢太傅传给谢瑾的“天子戒”。
北邺谢氏,世代帝师。传到谢瑾这里,也不知是过了有多少年岁了,这戒方上的朱红流苏都换过了好几回。
“阿爹……娘亲……”
坐在卧房内地上的一角,谢瑾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戒方上的刻痕。
他还记得这戒方被谢太傅用来敲打过他的脑袋,打过他的手心,也被谢夫人用来教训过谢太傅。
他也曾胡闹地用它来当镇纸,用它来借力拍碎核桃来吃。
一件又一件,谢瑾从来都没有想到,原来他们一大家子曾一起做过这么多事。平淡无奇,寻常不过,但现在却成了奢望。
“哼!臭老头,好男儿志在四方,即便以后只能留在宫里要给那些个奶娃娃当私塾先生,也总该让我先玩够了再说!”
“臭小子!你找打!!!”
生性跳脱,心无定性。谢瑾觉得自己似乎天生就和古板的谢太傅是冤家。
他要他坐下来看书,他偏要跑出太傅府去千金楼里看戏;他要他坐下来写字,他偏要跑出去骑马追兔子。
谢太傅常常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地嘟囔着“恨铁不成钢”。
可他依然觉得自己能当好帝师,打骂无用,反倒不管不顾,随了自己的性子,让自己整日在邺城闲逛,更是之前举荐了自己作为军师随军出征……
“谢瑾啊谢瑾……为何时至今日你才想到是这番缘故……”
哽咽着,谢瑾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他的父亲谢太傅替轩辕珷,替先帝瞒下、做过了太多违心的事情,他自然不会想要自己再去承担这些。
他一早就察觉到了轩辕珷的杀意。
“啊!!!!!”悲恸极致,谢瑾站起身来,冲到了房门前,房门被他猛烈地冲撞了一下,然而除却撞击的声响,房门却没有如他所想地敞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回邺城!!!”
如同一只发了疯的猛兽,披散着头发的谢瑾一下又一下地在屋内冲撞着房门,然而他并不晓得这前后的房门,和几扇窗子已经被锁上了铁链。
而且,屋前屋后有十数个清河城内的守兵,其中为首负责好生看管他的,正是那个只比他大了一天的表哥—沈庆光。
悲痛归悲痛,他们还是遵了轩辕珷的旨意,这般强行地让谢瑾留在了清河城。沈庆光更是在这间院子外不眠不休地守了几日的功夫。
他只比谢瑾大一天,谢夫人往年回返娘家时总要带着谢瑾在清河城住上几个月,他和谢瑾,可以说几乎是一起相伴长大的。
正因为如此,他似乎比刘时他们更能明白谢瑾,更了解谢瑾。他也知道,如果不把谢瑾关在这里,他下一刻,就会骑上马不分昼夜直奔邺城皇宫。
如此,便是抗旨。更严重的话,他会被邺城里那些个长舌的大臣们说成是要谋逆。
虽然荒诞无稽,可太傅府出了那么大的事都能被轻巧地说成是流寇作乱,欲加之罪,又怎么能难得了那些灿烂生花的舌头?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看好他,残忍地用重重铁链将他关在此处。
昨日刘时同雁夫人一行车马已经离开前往邺城,临行前,刘时可是叮嘱再三,万万不能让谢瑾跑出来赶回邺城。
他若真正赶回去,等着他的,怕是只有死罪。
大雪纷飞,沈庆光抖了抖肩上甲胄的落雪,回想起了昨日他问起刘时的一个问题,或者说是埋怨。
那是他在听了刘时传达了轩辕珷的旨意之后的愤懑不平。
“许伯父如此,许赫如此,阿爹如此,几个叔叔也是这样,就连你……我不明白!你们明明知道他做错了,却为何还是愿意尊他为玄君?!为先帝,为他这样的玄君流血、殒命!”
沈庆光想,当时他自己的模样一定要比那阎王殿里的供奉的阎君还要可怕,因为他实在很想找人痛快地打一场,可刘时偏偏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瘦骨。
有火发不出,他那嗓门恐怕远比平常在校场操练时喊得要更大声。
“玄国不只是他的玄国,玄国从来都不曾属于任何一位玄君,而是百姓。许将军他们明白了,你明白了吗?”
十分拗口的话自那个瘦削、裹了一件厚厚的深蓝色冬衣的身影口中说出,让当时蹦跳着,如同一匹烈马的他沉静了下来。
是的,为百姓,沈家世代驻守清河,不正是为了守住这最后一道关隘,周全邺城百姓的安危吗?
沈庆光出神的功夫间,屋内突然沉寂了下来,就像是没什么人在里面一样。
也正是这一瞬间,沈庆光突然担心起了一件事,谢瑾会不会想不开,做傻事?或许他只是累了,或许他只是睡着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沈庆光命人稍稍松了屋门上的铁链,正好可以让房门敞开一条巴掌宽的缝隙供他窥探屋内的情况。
谢瑾确实是睡着了,他甚至不用贴近了缝隙就能看到,他倒在了房门前,披散下来的头发几乎掩住了他整张脸。
“无事,就留着吧……”看过了谢瑾,一旁的兵士便要重新系好铁链,沈庆光却拦住了他。
然而,也正是这一条缝隙,让他出了疏漏。他没有察觉到凌乱的头发中冒出了一丝精光,那是谢瑾的眼睛,他人还清醒着,并没有如沈庆光所想因为太过疲惫而晕倒在那里。
“咣当!”
猛地起身,谢瑾再次拼命地冲撞了一下房门,缝隙即刻变得有一本书简那样宽,这自然不能让他脱身,却让他有了能用手中的“天子戒”反勒住那个锁门小兵喉咙的机会。
“阿瑾!你!!你莫要做傻事!”
来不及反应,沈庆光只看见谢瑾趁机用另一只手将小兵的佩刀给夺了去。
“铿!”
寒兵相交,两败俱伤。谢瑾用他刚刚夺下的刀砍断了屋门上的锁链,但同时他手上的刀也断了。
就这样,沈庆光看着谢瑾手持一把断刀,腰间别着“天子戒”走了出来。
“阿瑾……”
“莫要拦我!”
沈庆光走过来,挡在了谢瑾面前,他很清楚谢瑾是要做什么,可他不能让他赶回邺城去送死!
他与谢瑾的肩头交错撞击在了一起,谢瑾手中的断刀也和他手中的佩剑交错撞击在了他们头顶上的半空中。
“我说过,莫要拦我!!!”
一声嘶吼,如同下山的猛虎,沈庆光也从未料到谢瑾的武艺竟是在他之上。他整个人被谢瑾摔打在地,再要拦他时,他已经狂奔飞冲向了守将府的马厩。
“驾!驾!吁……”
乘着他来时的快马,谢瑾很快来到了清河城门,从守将府来的路上顺畅得过头,可到了城门口就不这么容易对付了。
除却照常去驻守巡逻的那两个舅舅,他年纪最大的舅父似是早有预料,如今正手持着一杆长枪,坐在城门下,等着他来。
“大舅舅,你……莫要拦我……”
还不到城门前,谢瑾便先下了马,他将手中的断刀藏在了身后。
他这大舅父,同许赫的父亲许将军师出同门,更是一齐上过阵杀敌的好兄弟。于他,除却血脉上的牵连,亦是他初踏武学之路的第一位师父。
所以……为何偏偏是他要来拦着自己?!
“舅父只问三招,你若挨得过三招,就随你这臭小子去邺城送死!”
长锋沃雪,在谢瑾与沈将军二人之间挥洒开了一圈空地。
“阿瑾,注意了!!!”
一寸长一寸强,古铜色的枪尖随着沈将军的一声高喝,直取谢瑾的左肩。
谢瑾连忙弯腰躲闪,手中断刀也抬举而起,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那一尖锋锐。
“哈哈哈,这招舅父未尽全力,接下来的两招,你可要多加留心!”
话音刚落,沈将军手中长枪再转,扑、扎、点、拨……一步一迫,紧逼得谢瑾步步直退,毫无还手招架之功!
可也就是在这时,谢瑾突然翻身一记扫堂腿,翻飞起了地上的积雪,一线之机,竟让他得空起身,一步落在了沈将军的长枪上,三步并一步,他反手持着断刀,直接迫近了许将军的咽喉。
然而,谢瑾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招,也是沈将军一早算计好了的。
谢瑾反手持着断刀迫近沈将军喉咙的那一刻,沈将军迅疾如风地蹲下了身子,将那落着几丝莹雪的锋芒避过,枪尾被他顺担在了肩头,四两拨千斤一般,谢瑾被他翻倒在地。
可这还没完,这边谢瑾才忙从地上起身,再持断刀直攻,沈将军却又是将整杆长枪担在了自己的双肩上,两手将枪身重重地压了下去。
“不好!”
眼见着自家舅父突现奇招,谢瑾心中察觉不妙,身法却赶不上变化。登时,只见沈将军突然松开了被他压弯了的枪身,身旋直进,弹回的枪身顺势崩飞了谢瑾手中的断刀。
而枪尖上,也在这天地茫然一片白中挂上了一抹刺眼的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