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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寒,宜饮温酒,忌冷食。
一到了冬日,邺城上下凡是有人聚处,吃食茶水便换了花样。
虽然玄国内各个州府动荡不安,可邺城中心,一班王公贵臣们穷奢极欲的生活仍在继续。
时节上一过了下元,吃食上,便是冬邺三绝该出场的时候了。
何谓冬邺三绝?
北街仙客来的乳蒸豚、西街灵奉寺的菩萨粥和百年点心店享颐斋的琥珀圆子。
先来说这西街灵奉寺的菩萨粥,源自已圆寂的老主持净生大师,原本是无名的。早在祖皇在时,每每到了冬日,天寒地冻,烈风砭骨,净生大师便会命寺中僧人在寺前支灶,搬出素来供奉在菩萨前的米粮,混着各色杂豆,从天明煮到夕阳西下,且煮且施。
这豆粥味道虽颇有些寡淡,可这常年供奉在佛堂内的米粮大抵也收罗了万千香火,自有一股清香。时日一长,百姓为求福佑,邺中风雅文人为品清淡,都会来灵奉寺领上一碗豆粥,各个都戏称这是“菩萨粥”,如此这般,名声也渐渐传开了去,更有外乡之客,也会不远千里来灵奉寺亲自一尝。
且再来说这仙客来的乳蒸豚,可是邺城中的王公贵臣们宴席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一点不亚于自家神仙宴的名头,每日只供一馔。
天未明,仙客来的大厨李五味便会亲自上手,抓来一只满月乳猪,灌以烈酒斩杀,洗净后放入竹笼蒸煮到五分熟,再浸于独门秘制汤汁一个时辰,随后,又在这乳猪腹内填满拌了姜丝,葱白和桔叶的高粱饭。如此这般再蒸上一个时辰,最后,又淋浇上一层加了少许饴糖和酥乳的秘制浓郁汤汁,馔成。
肉块香滑软嫩,几乎入口即化,腹内填塞的高粱米饭更是饱敛汤汁,一口下去,齿颊留香,让人魂牵梦萦。
至于这琥珀圆子,是一道汤羹小吃。起源远没灵奉寺的菩萨粥久远,名头也远比不上仙客来的乳蒸豚,可往往那些个王公贵臣早间用过了灵奉寺的菩萨粥,吃上些寺内的素点心,午时又在仙客来开怀大嚼,尝够了乳蒸豚,到了昏晓乃至夜间,各个都想来享颐斋吃上一碗老板娘朱砂砂亲手做的琥珀圆子。
琥珀圆子是朱砂砂的独创,正如其名,圆润如珠,色如琥珀。
朱砂砂幼时喜食祖母做的糯米浮圆,可那时年纪小小,一张小嘴张大了,也只能咬下大半个浮圆。她的祖母便常常特地为她做了指肚大小的浮圆。后来,学艺有成,朱砂砂便试着在这小浮圆里额外加了龙睛粉和红糖,小浮圆便成了如今琥珀圆子的模样。
一碗热气腾腾的琥珀圆子自然不单单是一碗煮熟的琥珀圆子那么简单,其中有三分造化来自汤汁。这汤汁又分上许多种,有混着荷叶莲花香的藕汁,有混着枣花蜜的汤汁,也有桂花香的汤汁,更有独到非常,加了西域香料和鱼胙的咸鲜汤汁……
朱砂砂素来招待起自家的客人是不计工本,一到了昏晓,享颐斋门前屋内便会为客人收拾出几张大茶案和十数张小茶案,而屋子中央的茶案上则会摆上几只特制的大桶,桶里装着的便是琥珀圆子和各色的汤汁,这几只桶下都装着火炭,保管几个时辰这琥珀圆子和汤汁都是热气腾腾的。
满满的一碗琥珀圆子,朱砂砂只收十五钱,但也有额外的规矩,只能堂食,不得外带,且这堂食还要自己排队动手去捞琥珀圆子、浇盖汤汁。
所以,往常一到了冬日昏晓乃至夜市开放,享颐斋内便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或许,这是邺城里唯一一处众生平等的所在。
可今年的享颐斋,比之往年要落寞了不少,来人皆是王公贵臣,朱砂砂素日看厌了的,各个收了钱便迫不及待让伙计领到边边角角的茶案处坐着。
“来,不来,来,不来……”
今日落了雪,享颐斋内早早升起了炭火,朱砂砂看了一眼雍容华贵的几位来客,露面都懒得露,干脆将迎客,招待,结账事情统统一股脑儿地都推给了享颐斋内的一个少年伙计,自己就躲在了屏风后的一方暖间里,很是无聊地投起了壶。
暖间内,朱砂砂斜卧在茶案旁,手中投壶所用去了箭头的羽箭正被她随意地丢掷着,仿佛是借用了拈花占事的法子一般,朱砂砂借着投壶,占起了心中所念。
心思烦乱,羽箭一支未中。
“哈……哈哈哈哈……”
一声苦笑,朱砂砂稍稍直起了身子,将手中的羽箭换了面前透着青光的瓷碗里的调羹。
不同于外间客人所用的大碗,朱砂砂用的,是一只小巧玲珑,碗底雕着浅印梅花的青瓷碗。
是一位故人所赠,她便从此只用它来吃琥珀圆子。
作为享颐斋的老板娘,朱砂砂对待顾客是极好的,单单从给客人准备了装琥珀圆子的大海碗这一点就能看得出来。
朱砂砂不但待客人好,她对自己也是极好的。
比如面前她用的这一碗琥珀圆子,可是享颐斋里的独一份,琥珀圆子里加了酥酪当流心,而所谓的汤汁则是邺城姚氏酒坊里上等的女儿酿。
女儿酿,是邺城习俗,每有人家要嫁家中女儿时,总会在婚期将至前去姚氏酒坊定酿上几坛子女儿酿当嫁妆。
当日,她在枯藤子面前赌气说要嫁给隔壁开医馆的元十四,回来倒真托了冰人去问那元十四,谁成想,那元十四居然答应了。
二人的婚期没有如她赌气那般所言定在“下个月”,而是定在了这将近年关的时节。
“好啊好啊……下个月,我便是元夫人了……”
朱砂砂一时饮多了女儿酿做的琥珀圆子,不一会儿便已微醺,颊上泛起了云霞。
“老板……娘?!”
不知为何,在前头招呼往来客人的伙计突然站在了暖间外头,似乎是有很要紧的事情,一路小跑着来的,气喘吁吁。
“娘什么娘?!我这还没出嫁,你就想着来认娘了?我朱砂砂可没本事生出你这么大的儿子!”
听到自家伙计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朱砂砂本就心有郁结,这便拿起青瓷碗旁的一方帕子抹干净了手,不等那伙计再细说什么,就用这帕子狠狠堵住了他的嘴。
“呜呜呜呜!!!”
“越发没规矩了!当初就是看你为人诚恳老实才让你留在享颐斋当伙计,怎么,这就敢和我顶嘴了?!”
“叫什么叫,老板娘我还没说完呢!”
“……”
朱砂砂一边发泄着心中火气,一边伸出右手的食指不停地点在那少年伙计的脑门上。
“长记性了没有?下次你这兔崽子再叫我娘,我就收拾得连你娘都认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朱砂砂的火气发泄得差不多,口也说干了,这才收回了一直点着少年伙计脑门的手指,捋了捋自己鬓边的碎发之后,叉手在怀,才想起伙计方才是有事来寻她的。
“说吧,你这是又给我惹了什么麻烦?是刚才没招待好哪家的大人、公子?还是算错了琥珀圆子的钱?”
“呜呜呜嗯……”
听朱砂砂这般问他,少年伙计连忙摇头,嘴里也支支吾吾的,这让给自己斟了一盏茶的朱砂砂又有些不快。
“你倒是说啊!”
朱砂砂摔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瞪向了伙计,这一瞪,顿时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因为那伙计嘴里还塞着那块帕子。
“老实本分也要分时候,这会子倒学会一动不动了……”
笑骂着,朱砂砂拿掉了伙计嘴里的帕子,随后施施然地又在那茶案旁坐了下来。
在她看来,这种时节,可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要紧事要来找她的。
她不怕有人闹事,上一个闹事的已经被她用棍杖伺候从享颐斋大门一直撵到了北郊城门。
也不十分担心伙计粗心算漏了琥珀圆子的钱,少收的那么一碗几碗的,大可统统记在那些个达官贵人身上,毕竟他们不在乎也不会记得他们那一班人究竟是吃了多少碗琥珀圆子。
除非……
除非是那个人破天荒地出了宫来寻她,又或是她那已当了甩手掌柜,天天跑去仙客来与大厨李五味喝酒的老爹突然说要娶红玉楚馆的姑娘给她当二娘。
后者不可能,而前者比之后者,更是绝对不可能。
“是一位公子和一位小姐,说是老板娘您的熟人……”
“那你不早说!!!”
没等小伙计说完,朱砂砂便将他一把推开,急急忙忙赶去了前院招待客人的厅堂。
不同于朱砂砂自己待着的暖间那样安静,厅堂内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朱砂砂一路走过来,已左转右转和好些个相识的老客们问候了十句、百句。
纵然形形色色的客人实在太多,可朱砂砂在享颐斋里转了不到半圈,便在享颐斋的一角,临街窗下的那处寻到了人。
一张不大的茶案周围,已坐了三人,朱砂砂只看了一眼背影,便认出来了伙计口中的公子和小姐。
是玉晏良和玉紫萝这一对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