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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如风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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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语抬手擦着我脸颊上的泪珠。

    她也哭了。泪水滑落她白玉般的脸庞。

    砰的一声,桃花木门再一次被人打开。

    常跟着苏公公行走的一名内廷小官着急忙慌地冲进来说,

    “阿诺姑姑,您快点到前边去吧。万岁爷午睡起来没看到您,正在那发脾气呢。”

    我一惊,赶紧站起来。

    千语胡乱地用手背擦干了她的泪水,将她的手绢从怀里取下来,替我将脸颊擦拭干净,然后她用手整理了一下我的鬓发。推着我赶紧出门去。

    我跟在内廷身后,一路紧赶慢赶,小跑着到雍正爷平常办公的前厅去。

    一踏进去,就看到苏公公领着几个宫女和侍卫正跪在他的面前。

    雍正爷将手上拿的一本书往地上一砸。

    “如此看来,朕平常对你们,实在是太好了!”

    苏公公将头低得更狠了。一众宫女和侍卫齐声喊着,“请万岁爷恕罪”。

    我轻轻走过去,在苏公公身后两步跪了下来。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雍正爷一甩衣袖,从我们身边如疾风般驰过。

    半空中传来他冷冷的声音。

    “还不来跟着朕,当真以为朕好说话,不会要你们的命。”

    苏公公赶紧站起来跟着他朝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我说,

    “阿诺,快起来,万岁爷要去骑马,你快去找到万岁爷的披风和帏帽,咱们到西边马场的马厩那儿会和。”

    我赶紧站起来,许姑姑的手下宫女立即跑去雍正爷的寝宫去拿披风。

    我问许姑姑,还需要带什么东西。

    许姑姑说,平常骑马要用的东西,马场那里常年都备着,都是现成的。

    这时虽说只是初冬,天气已经蛮冷的了,所以苏公公才着急要拿他的披风和帽子。

    虽然着急,去拿这些衣物的宫女总还得需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我不安的轻轻跺着脚,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做什么。

    许姑姑看了我一眼,问我,

    “阿诺,你不去换一身骑猎的行头吗?你也需要披风和帽子。外面挺冷的,尤其是骑马的时候。”

    因为我是半途走进来的,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便问她。

    “万岁爷说了是赛马,还是遛马了吗?你知道他是让我们这些人陪着他随便走走,还是让御前侍卫他们陪着他去跑马?”

    许姑姑想了想说,

    “还是都准备着吧。以防万一。”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但是我今天真的觉得头痛欲裂,如果再在马背上吹风,我明天真的可能会病倒。想到那位爷刚才走出去满面怒色脚步带风的样子,我估计不太可能是遛马散步。应该是遇到什么让他生气的事情了,想要出去跑两圈,发散发散。应该用不上我们这些内廷的人。

    于是我回答道,

    “可能来不及了,万岁爷刚才很着急的样子,我还是赶紧送衣服过去吧。不敢耽误。”

    许姑姑将宫女急跑拿来的衣物递到我的手里,然后说,

    “那样也行。马厩那边也有娘娘们陪万岁爷去骑马时更换的衣物,你就跟他们借用一下。”

    我奇怪地看了许姑姑一眼。她让我借用娘娘的衣物?规矩不符姑且不说,难道她也和苏公公一样,认定了我是想要爬上龙床的人?

    我也顾不上辩解什么,拿着这些衣物就跑出去了。

    门外一顶青色小轿正在等着。我一步跨过去,进了轿子。

    他们立即起轿,往外赶去。

    初冬时分,气温大约在零上三五度左右。虽然大家都说这是一个暖冬,但是仍然让我有些瑟瑟发抖。觉得身上很冷。

    我突然意识到,今天中午过得浑浑噩噩,我竟然忘记了吃午餐。是的,今天在服侍雍正爷进餐之前,我有机会吃点东西,于是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块玉兰糕。但是之后我心里难过,实在吃不下,就想着等那位爷午睡之后,我再吃饭。结果后来,我竟然就给忘记了。

    青衣小轿飞奔到西边马场停下的时候,我在轿中听到外面好几匹马儿在嘶叫着。

    走出轿来,抬眼望去。

    不远处的草地上。

    雍正爷与他的几名侍卫,此时已经各自骑在了一匹高头大马之上。

    他立在马上,转头朝我看来,神色冷峻,如同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

    虽然已是初冬,马场上的草却仅是微黄。疾风将他马蹄下的草丛整齐地向南边吹去,不屈不饶。

    突然他一拎缰绳,座下的那匹黑马扬蹄而起,朝天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啸叫。

    然后他拽着缰绳,原地转了半圈。还未完全稳住,他又提起缰绳,打马向我俯冲而来。

    我以为,他需要我手中的披风和帏帽,连忙高举着递给他。

    那匹黑马踏过来的时候,扬起一阵尘土和草屑,有一瞬间,我简直有些害怕,感觉自己会被践踏在那马蹄之下。我有些犹豫,该不该将披风和帏帽直接抛给他,这样可以距离那匹喷着响鼻的高大动物远一些。但是这些衣物实在太软,根本抛不起来。

    突然,有一股大力一下子擒住了我的腰,一阵天旋地转,我感觉自己腾空而起,电光火石之间,我就已经到了那匹黑马的背上,而身后,雍正爷夹住马背,双臂将我环在身前。他提起缰绳,朝他的侍卫们大声喝道,

    “朕今天就让你们看看,追风的背上驮上两个人,也比你们的马跑得快!”

    那些侍卫尚未反应过来,他又接着喝道,

    “今天赢了朕的,朕赏他御前提刀!”

    说完,他不等那些侍卫们回应,一马当先,朝远处的山峦疾驰而去。

    那些侍卫,彷佛瞬间被他挑起了好胜心。马鸣声嘶,铁蹄踏地,一时如沸。

    这匹叫做追风的黑马,真的是身影如风如电。我只感到迎面吹来的风,迫得我几乎无法睁眼,无法呼吸。于是我只能闭上眼睛,任凭这位爷驭马前行,将我带向那一无所知的远方去!

    疾风吹过的声音,如同一首狂响曲,在我耳边奏响。

    迎面冰凉,如霜似雪。

    只有我身后那温暖坚定的胸膛,如同寒冰中的火源,源源不断地将热力向我输送过来。

    我仿佛身处在冰与火之间,这种极度对立的感受,让我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我带给他的衣物,有一半被我压在了身下的马背上,还有一半随着追风的奔跑在迎风飞翔。我能听到他们在风中哗哗作响。我仿佛能看见此时的画面,他们就好像是给追风添上了一对翅膀,让他可以随时离地腾飞而去。

    当追风终于缓下了脚步的时候,我们已经跑出去了很远很远,一直来到了颖河的岸边。

    雍正爷缓缓提着缰绳,慢慢地让追风停了下来。

    他一脚跨下马背。然后他将手指放入口中,做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追风闻声半跪了下来,矮下了身子。

    我从马背上轻轻跳了下来。

    整个过程中,雍正爷并没有朝我看,他也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

    他把缰绳放开,追风立即腾空站起,马蹄得得地跑远了。我想,如果他再吹口哨,追风应该会晓得回来吧。

    阳光下的颖河,河面金光闪烁。仿佛有无数细碎的金丝银线跳跃在水面之上。周围的冬树已经掉光了叶子,褐色而细碎的枝桠,在蓝天的衬托下,形成一副绝美的图画。

    他静静地看着平静的河水流淌,一言不发。

    而我的心中,刚刚发生的事,慢慢地沉淀了下来。

    一股细细的喜悦在我心中蔓延了开来。我不敢去细想,眼前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虽然他说,他是为了让追风驮上两个人,来与侍卫赛马。

    但是,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了,千语口中所说的,“万岁爷他其实对你也很有心”。

    想到这里,我的全身仿佛在忽然之间腾起了一团火焰,瞬间将我整个人裹住,一片火热。

    我突然觉得十分羞涩。

    我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去看他,哪怕是一眼。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定海神针定住了一般,无法移动分毫。

    这时,我回想起自己在这一天里的遭遇。我在寒风和冰雪里呆过,在愁苦和孤单的泪水里呆过,在千语温柔抚慰的怀抱里呆过,而如今,我又在一瞬间来到了这一团烈火之中。

    我感觉自己的心涨得满满的。也许在下一刻,她就会因为沸腾而爆炸吧?

    然而在这一刻,我却仍然不敢看他一眼。也不敢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往哪里看,也不知道自己的手脚应该怎样摆。

    我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第一次觉得如此窘迫。

    第一次,我在心里向上苍祈求着,求他能否再赐予我多一点点容貌的美丽、性情的高洁,和人格的魅力。我多么希望,我能够拥有再多那么一点点的魅力,能够挽留住雍正爷在我身上停留的目光。

    他并没有朝我看。

    他只是看着面前金黄色的河水,沉默的站着,一言不发。

    任凭我在他身旁,在一种极度羞窘的心情下,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

    他却没有要解救我的意思。

    是的,他就是那样,让我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长长久久。久到连时间都好像停止住了她的脚步。

    眼前的河水,无休无止地,静静的,懒洋洋的向前流淌而去。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雍正,是否平凡如我,也会有这样的幸运,会成为你的“有位佳人”?

    我在心里默默的想着。觉得羞涩,但又觉得幸福。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我们最后在颖河边一共站了多久。

    也许很久很久,也许只有短短的半个时辰。

    侍卫们很快就找了过来,有人牵着一匹马,让我坐在上面,慢慢地驮着我回去。

    虽然在整个过程中,我与那位爷彼此之间一个字也没有交流过,但是,那份寂静中的默契,还是让我的心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熨帖和快乐。

    在写下以上的这些话的时候,我也曾想嘲笑我自己一番。

    怎么,一次在马背上的拥抱,你就这样彻底地将他的“在地愿为连理枝”抛去脑后了吗?

    只要他对你暗示出一点点喜爱之情,你就可以允许自己抛弃过往所有的教育和价值观念,甘之如饴地与其他的女人一起分享他了吗?

    又或者说,你这个后来者,就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插足在他与他的贵妃之间了吗?

    但是,这种试图让自己清醒的嘲笑,统统败给了我的内心那种陶陶然的喜悦。

    可能是因为,在中午的时候,我才刚刚花费了全身的气力去武装自己、去告诫自己,从此我只能做一个尽职尽责的侍女,不能再向他投射任何藏于我心中的情意。而我在之前的那一夜,才刚刚将自己对他的心意第一次了解得那么清晰、那么明确。

    然后,就在我苦苦地压制着内心痛苦的时候,突然之间,有人来告诉我----

    你不用再去忍受这些痛苦,不用再去一个人走那孤独寒冷的荒漠了!

    来这里吧!这里有阳光,有鲜花,有人世间所有温暖和美好的一切!

    我真的实在是无法拒绝这种温暖。

    是的,我无法拒绝。

    即使是要我去背负那些道德上的谴责。

    在某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愿意去接受他的“在地愿为连理枝”。

    只要那是他想要的。

    只要那样能够让他觉得快乐。

    那么,我愿意。

    只要他能允许我继续留在他的身边,向他表达我对他的仰慕和爱意,而不用再去担心,自己的情意只会换来鄙夷的目光和冷漠的态度。

    那么,我愿意。

    所以,亲爱的读者,你能原谅我的自私与懦弱吗?你能原谅我的前后自相矛盾吗?

    在你了解了我内心中这所有的想法之后?

    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如我所愿的那般仁慈,不会轻易地在内心里鄙视我,放弃我。

    那个下午,我记得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好像可以随时飞起来一样。

    我不知道如何向雍正爷叙说我内心中的这些纷繁复杂的感受。

    我惯常熟悉的是,用所谓逗趣的方式与他相处。我和苏公公一起,一唱一和,尽量说些好玩的话,做些有趣的事,企图博他一笑。看到他偶尔微弯的嘴角,我便在心中得到极大的愉悦。

    所以我不知道,如果我将我内心中这些汹涌澎拜的情感倾泻而出的话,会不会把他吓到?

    不,我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我不希望这位爷,他的内心对我产生任何不好的感觉。

    而且,在他日理万机的状态下,他也不可能有那个时间,听我去絮絮叨叨我心里的这些连我自己都理不清楚的想法。

    所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只有我一个人感受,就已经足够。

    我觉得很幸福,很快乐。

    那一个午后,一切真的是如梦境一般的美。在记忆里,她是那样的闪闪发光。

    她让往后的我,无论遇到多少艰难挫折,遭遇多少辛酸坎坷,都在内心中充满了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她也让如今的我,在写下以上这些话的时候,嘴角依然抑制不住地微弯了起来。

    往事耐人回味。

    只是那天晚上,我好像真的生病了。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又冷又饿。

    但是我不想让他担心,我不想节外生枝。

    我很怕他会觉得,我是一个恃宠而骄的女人。

    他才刚刚对我稍加辞色,我便要立刻利用起来,寻求他的注意和怜爱吗?

    我不希望自己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

    于是我一直忍耐着,忍耐着。

    我感觉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虽然我裹着厚厚的披风。

    马儿走得很慢。可能侍卫他们也怕走得快了,夜风更凉。

    有一阵,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出虚汗。

    但是我想,再熬一熬吧,我可以的。

    很快就到乾清宫了。

    再熬一熬。

    我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不停地鼓励着自己。

    终于有一刻,我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从马背上无声无息地滑落了下来,摔倒了地上。

    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