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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收藏在以前被称为冷门中的冷门,一方面因为做工精良品相完美的好镜子太少了,另一方面是因为镜子在收藏家们的眼里左不过闺阁之物,很是入不了法眼,一直到近几年才随着沸腾的收藏热潮渐渐有了几分热度。
赵良将柜子中的铜镜都搬出来,王三笑袖着手站在旁边,随手一指:“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垃圾,捐给国家炼钢铁吧。”
魏琮坐在旁边一张玫瑰圈椅中,捻起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一丝不苟的仪容,抬头看向他,笑道:“三少未免太糊弄了,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说是垃圾?”
“那照魏总的意思,我该先绕着镜子跳个大神然后再说它是垃圾?”王三笑瞥他一眼,突然笑起来,转身,抱臂看向他,笑盈盈道:“魏总好眼光,你手里那面镜子叫四乳神兽古铜镜,青龙、白虎、蛟龙、奔马四只神兽张牙舞爪、威猛无比,构图风格富丽华美、细微之处变化多端,上面更是刻有三字铭文‘避不详’,当真是珍贵无比。”
“哦?”魏琮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心里却咯噔一下,以他对王三笑的了解,无缘无故笑得跟朵花儿一样绝对没好事,更别说还满嘴的吉祥词了。
果然,王三笑嘴角的笑意更加灿烂:“最了不得的是铜镜的颜色,这叫黑漆背,必须先受血水秽腐,再受水银侵蚀,最后埋在深土之中数百年才能变得这般纯黑如漆,因而价格十分昂贵,魏总您说,是不是好眼光?”
“……”魏琮顿时觉得一丝凉意从镜子传至指尖,后背都长出白毛汗了。
王三笑满意了,转身继续看向赵良手底的铜镜。
魏琮默默地将镜子放回小几上,抽出手帕擦了擦指尖,却还是觉得浑身毛毛的,被王三笑这个坏种给膈应坏了。
这时王三笑又回过头来,笑着瞥他一眼,轻飘飘道:“不过这一件是赝品,用真品翻模铸造而成的,因而花纹很模糊,黑漆背和铜锈都是电解上去的,十天半个月就能给你捣鼓到汉代,唉,古董造假真是十恶不赦。”
“……”魏琮心想你才是真正的十恶不赦!
王三笑没有理会他的心理变化,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做一样地摸出一副白手套戴上,对赵良道:“温湿度对金属质地的古董来说是一个致命原因,虽然古铜镜上包浆很厚,但以防万一,还是要戴上手套,避免汗渍留在铜镜上。”
“啊……啊,对!”赵良看一眼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不好了的魏琮,心想自己一个古玩行里跌打滚爬了十几年的老江湖难道还不知道这个道理,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魏总你可长点儿心吧。
数十面铜镜摆在长书案上,彼此照映,王三笑突然想起《华严经》中所说“众镜相照,众镜之影,见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一一影中复现众影,即重重现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
然而此时此地,从他这个方向看来,无数斑驳的古镜,相互照出无数模糊的旧影,影影幢幢的尽头,全是魏琮含笑看向自己的眼神。
他盯着铜镜没有回头,却知道魏琮在专注地看着自己,一个早已被否定的念想浮上心头,他握紧镜子边缘冰冷的菱花,心跳渐渐加速起来。
——他对自己还有旧情……他一直住在这里……他始终是一个人……
不,赵良性感的长腿从眼前晃过,王三笑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正在认真鉴定的赵良,目光十分下流地在人家腰臀之间逡巡,心想将这样一个身材性感的尤物放在身边,魏琮当真没有打野食?
待赵良托着铜镜回过头的时候,王三笑简直就要给这对奸//夫淫//夫盖上王氏专属鉴定戳了。
“三少,你看这一面,”赵良将一面铜镜放到他的面前,“是辽金时期的双鱼镜吗?”
“确实是,”王三笑淡淡道,“但收藏价值不大,铜镜收藏言必称战汉,辽金镜子传世太多并且工艺粗糙,普通藏友买来充实一下博物架尚可,真要正儿八经收藏,不是上选,也没有太大升值空间。”
“哦,”赵良一脸受教了的表情,转身又托起一面规格巨大的铜镜,“这面镜子直径达到八十厘米,极为罕见,收藏价值是不是相对较大?”
王三笑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心想你是在逗我?他身体前倾,将自己的脸伸到那面直径达到八十厘米的铜镜前比划一下,“这规格……就算辽金少数民族身材粗壮,应该也没人能长到这么大的脸,所以你觉得谁会吃饱了撑的铸这么大一面镜子来玩儿?”
“三少果然见多识广,”赵良浮夸地赞扬,转身看向那一长书案的铜镜,叹气,“这位苦主可真是命苦,收藏这么多,不是垃圾就是赝品。”
王三笑淡淡一笑,在古玩行跌打滚爬这么多年,这种情况见多了,一件真品都没有的也不在少数,他早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不会为什么遗憾而感伤。
“咦,”赵良突然弯腰捡起两块碎片,“这面铜镜怎么是破的?”
铜镜是用青铜铸成,怎会随意摔破?王三笑看过去,见是一面极其精美的铜镜,圆形圆钮,浮雕着和合二仙,二圣一执荷花,一捧圆盒,盒中飞出五只蝙蝠,造型优美灵动,极富动态,妙趣横生。
魏琮也好奇地走过来:“这个纹饰倒是有趣,比那些什么海兽什么四灵有意思多了。”
“你懂什么,”王三笑呛声,“官铸器首要的一点就是庄重典雅、辟邪祛秽,这些人物故事虽有几分闲趣,却落了下乘。”
“那我倒是更喜欢这些下乘的,”魏琮指向钮座外围双凸线的方形界格,“这里有一行铭文,看着像篆书,写的什么?”
两人一起看向王三笑,王三笑理直气壮地说:“看我干嘛?我不认识!”
魏琮笑起来:“不信。”
“爱信不信,”王三笑看向赵良,“你师门鉴赏书画是扛把子,你难道也不认识吗?”
赵良十分谦虚地摆手:“我学艺不精,当然不认识。”
一屋子大头蒜相互推诿,魏琮毫不在意,从赵良手里拿过两半铜镜,端详片刻:“看着好像已经破碎很久了,能修复吗?”
王三笑抱臂站在旁边,闲闲道,“修复什么,魏总不是常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吗,你可以就收藏这个残缺美。”
“不行,”魏琮摇了摇头,“别的也就罢了,这是和合二仙,寓意不好,我一个生意人,没什么审美,只希望能讨个好彩头。”
“牛嚼牡丹,”王三笑嗤笑一句,他用手指摸了摸断茬部分的花纹,想了一会儿,“修复……也不是不可能,但要费上一番功夫……”
“那就多谢三少了,”魏琮仿佛唯恐他变卦一般,眼疾手快地将铜镜塞到王三笑的手里。
赵良笑道:“如果真能修复好,那岂不就是传说中的破镜重圆?”
“……”王三笑瞬间没了声音。
小客厅中气氛不由得冷了下来,赵良左右看了两眼,兜里手机突然响起来,他连忙对魏琮一点头,拿出手机走下楼去接电话。
房间顿时只剩王三笑和魏琮,两个人各怀鬼胎、互不言语,半晌,魏琮突然上前一步,抓住王三笑的手腕:“我……”
“我不回头,”王三笑堵住话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回头,我也不会接受你的回头。”
魏琮眼中一抹痛极的黯然滑过,他低声道:“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没那么愚蠢,”王三笑觉得胸口那团郁气如同巨浪一般翻涌,堵得他五脏六腑剧痛无比,他拂开魏琮的手,后退一步,目光茫然地望着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昔日欢声笑语仿佛还在眼前,可一眨眼,歇斯底里的争吵又仿佛历历在目。
他低头看着掌中的破镜,模糊地看到自己狼狈的神情,眼前却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魏琮低声叫了一句:“三笑……”
王三笑抬头看向他,魏琮的眼睛如同幽深的古井,尽头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喉头却突然涌上一阵甜腥,他猛地转身,大步走进洗手间,重重摔上房门。
魏琮怔了片刻,快步跟过去,敲了敲门:“三笑,你没事吧,三笑?三笑你开门,你这是怎么了?”
半晌,在一阵冲洗声中,王三笑面色如常地拉开门,唇角勾起一丝恶意的笑容,嘲道:“被你恶心吐了。”
“……夸张,我说什么了,把你恶心成这样?”魏琮失笑,内心却不由得沉了下去,从小到大,他是众星捧月天之骄子,从没有人敢像王三笑这样,直白地表达着对他的厌恶。
王三笑走回小客厅,看一眼被随意丢在书案上的那两半铜镜,淡淡道:“这镜子纹饰复杂,并且破的时间太久,断茬都磨损了,我修复不了。”
魏琮认真地说:“我想试试。”
“那你找别人试去。”王三笑转身就走。
魏琮看着他的背影:“别人比不上你。”
王三笑脚步突然顿住,怔了两秒,笑着回过身来,戏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凉凉道:“魏总这话我就不懂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在下一介古董掮客,万金油一样,怎么能和专业的铜镜修复大师相比?还别人比不上我……”他嬉笑着逼近魏琮,盯着他的眼睛笑道,“您当年怎么不这么觉得呢?”
魏琮声音苦涩:“当年是我错了……”
“错的是我,”王三笑打断他,“是我不识抬举。”
“三笑,我知道你生气,”魏琮拉住他的手:“当年的事情我可以解释,我和她只是……”
王三笑脸色骤变,一把甩开他,斥道:“魏总自重,别他妈拉拉扯扯,当年的车轱辘话我没耐心听,想起来就特么犯恶心,还是魏总你故意的想再给我恶心吐一次?”
“……”
两人陷入僵局,楼梯上适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赵良挂了电话走上楼来,眼神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嘴角浮起笑意,走过去拿起那两半铜镜,递到王三笑面前:“刚才说到这个铜镜修复,听说潘家园有个师傅手艺不错,三少多半也认识。”
王三笑接过铜镜:“你说的是岁寒斋李老板?”
“三少果然认识,”赵良对尴尬的气氛置若罔闻,嫣然地笑着说,“听说这个李老板行踪不定,想必也只有三少能找得到他了。”
王三笑思索片刻,终究还是接了这个委托,“行吧,我去找他看看,他要是不在北京,那我也没办法。”
说着将铜镜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带走,魏琮木然看着他和赵良有说有笑,面上虽然光风霁月,心头却一片阴雨晦冥。
王三笑临下楼梯,突然回过头来:“哦,有件事情忘记提醒魏总。”
魏琮诧异地看着他:“嗯?”
王三笑唇角挂着再真诚不过的笑容,笑盈盈道:“长时间闲置的房子突然住起来,别忘了留心检查一下门窗开关、水电笼头,虽然魏总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到底也影响生活,您说是吧?”说完,转身信步走下楼梯。
魏琮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猛地转身走进洗手间,目光扫视一圈,停在水迹斑斑的盥洗台上,只见未干的水渍中满是红棕色的锈痕,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