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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小楼隔着门,目不转睛的注视里面的残影。
他的处境,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脑补的是白素贞被关在雷锋塔里,素衣盘膝坐在案台后念佛的场景。
而她师父呢,像是被严刑拷打过的囚犯。
心疼的同时,简小楼沉着眼眸语气不忿:“大师,我师父都被折磨成这样了,戒咒竟然还种不下去?”
“他的心性,你也是知道的。”了愿无奈,“原本再有个几十年,应该就可以了。现在放他出去,这三百年的苦,才真是白受了。”
“把门打开吧,我来试试。”
早种晚种,迟早得种,简小楼早已过了感情用事的年纪。
从第五清寒到残影,再从残影到禅灵子。
或许,这是她师父从此岸到彼岸,必经的一段泥泞路。
了愿禅师取出一个玉质符牌,在金属门上绕了一下,“咔”,牢门开启。
简小楼推开门,走进豆腐块般方方正正的牢房里。
“残影。”她在他面前站定,喊了一声。
残影又抬了抬头,简小楼还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头垂了下去。
第一次抬头时,估计已经耗尽了力气,完全任人宰割的状态。
“大师,莲灯给我。”
了愿将红莲灯递给她。
简小楼接过莲灯,提在手上,提高一些,与残影的头部平行。闭上眼睛,心念催动下,莲灯内焰增强了亮度。
一缕业火之息自莲灯内飞了出来,钻入残影的灵台。
换成其他魔族,被业火焚烧意识海,不说灰飞烟灭,神魂也会遭受重创,残影却没有什么反应。
呼……
简小楼先前只是试探他的承受能力,随着她掐诀,滚滚火焰潮水般涌入。
她听见一声痛苦的闷哼,强压之下,刺激着残影颤抖着抬头,他那两只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烈火在燃烧,血红一片。
肉身修为不足,简小楼虚耗的汗流浃背。
看到残影的惨状,简小楼心尖一颤,手便有些拿不稳莲灯了。
对不起啊师父,回去再向您赔罪——安慰自己而已,她给她师父下咒这事,打死她都不会说出去。
简小楼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了愿,老秃驴!要杀要剐随你,却总是折磨我,你修的什么慈悲佛!”
残影的意识被剧痛稍稍唤醒了些,弥散的火焰将他包围,根本看不到施法者是谁,但除却了愿,不会再有其他人闲着没事,总拿业火烧他了。
简小楼闷不吭声,加重力度。
“你这变态!”残影牙齿打颤,咬字不轻,脸颊逐渐爬上裂纹,好似即将破碎的鸡蛋壳。
头一垂,又晕了过去。
“哎。”简小楼睁开眼,叹了口气。
“怎么了?”了愿问。
“大师估计常用业火来压制他,或者刺激他的意识海吧?”
“是啊,贫僧得将咒种进他神魂里去。”
“他虽不知道大师究竟想对他做什么,但在大师日积月累的刺激下,形成了一种自我保护的意识反应。”
“什么意思?”
“恩,好像贝一样,壳子进了一粒沙子,它们会不停分泌物质包裹沙子,从而形成珍珠。我师父瞧着是失去了意识,其实,他只是把所有精力都用去保护意识海了。”
了愿蹙了蹙眉:“那该怎么办?”
简小楼再下重手:“还能怎么办,用蛮力撬开他的壳!”
红光爆闪,她将这具肉身的力量发挥到了极限,嘴角流出血。
防护土崩瓦解,伴随着残影凄厉的惨叫声,戒咒总算是种上了。
了愿目光亮了亮,长长舒了一口气:“阿弥陀佛。”
简小楼将莲灯还给他,擦去唇畔的血渍,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种是种上了,却也重创了我师父的意识海,他恐怕两个月内不会醒来,怎样保证他的安全,是个大问题。”
稍后念溟三人来攻塔,已是危险重重,她师父等于是个累赘。
还有一闻道君,他稍后进入塔里……
简小楼对一闻的人品表示怀疑,总觉得他可能会干点什么损人利己的事情:“大师就不该答应一笑,让一闻进来塔中。”
了愿念了声佛:“天道宗相助我们良多,为保护南灵众生劳心劳力,贫僧没有立场拒绝。”
简小楼不予置评,问道:“大师抓了残影,却不杀他,一笑和一闻没意见?”
“以杀止恶,以暴制暴”,一贯是天道宗的道统传承。
不好从整体评价这道统是对是错,只能就事论事。
“抓了残影,可以牵制住怀幽几人,亦是一个诱饵,故而一笑也是赞同的。”了愿想了想,很诚实的分析,“一闻入内应是为了守塔,没有其他意思。此番,若真让他们杀了怀幽三人,下一个,就该轮到残影了。”
“情况不明,不能将我师父继续囚在塔里了。”简小楼迅速做出决定,“得提前先带我师父离开,省的稍后打起来伤到他。”
“恐怕不行,外面多少眼睛在盯着。指不定,也有魔人的眼线。将残影转移了,伏魔塔的历史,还会不会发生?”
了愿是个正儿八经的禅修,除了来赤霄,一辈子几乎没走出过迷途寺,虽然不惯于勾心斗角,但他一把年纪也没有活到狗身上去,该考虑的,也都考虑过。
既然说了出来,简小楼当然想好了对策,哈哈笑了笑:“简单。”
了愿瞪大了眼睛,诧异的看着简小楼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把剃刀,走上前,抓起残影的头发,刷刷刷,利索的剃光了那满头毛糙的黑长发,成了个蹭亮的光头。
随后,她一手捏着残影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用剃刀小心翼翼修理他粗乱的眉毛,修剪成两撇淡淡的远山眉。
简小楼第一看看到残影,只觉得心疼。
再看相貌,根本没办法和她师父禅灵子画上等号。
禅灵子因为“圣僧”的气质,让人不敢亵渎。其实他个子不高,一米七出头,皮相也非常年轻,顶多十七、八岁。
五官秀美,骨架也小,身形单薄的像个弱鸡小受。
或许残影也因为相貌和身形苦恼,所以他穿粗布黑衣,留着狮子头和一字粗眉,看上去粗犷野性了不少。
可惜,简小楼早已看穿了他的本质。
刷,刷刷,刷刷刷。
“这是作甚?”了愿摸不着头脑,剃他头发也就罢了,还刮他眉毛。
“这位明心大师还挺爱美的。”简小楼修好了眉毛,又从这具肉身的储物戒里,摸出眉笔、铅粉、口脂……
描描画画,涂涂抹抹。
原本憔悴不堪的糙汉子,渐渐成了个气色鲜嫩的萌妹子。
了愿恍然大悟,简小楼是想偷龙转凤。
他是带着一个尼姑进塔的,等会儿,简小楼从明心大师肉身里出来,进入残影的肉身,出塔时,他只需动作快些,带着她飞速而去,理应不会被人察觉异常。
稍后,再将明心放出去就是了。
*
(此刻,五千年后,正常时间节点。)
迦叶寺,伏魔塔,六层。
念溟被禅灵子囚禁,所囚之牢房,正在禅灵子当年被囚禁的牢房对面。
念溟在牢房里待了十几日,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突然,他睁开眼睛。
咔,扣住他手腕的金属伏魔环弹开了。
他摩挲着被勒的有点疼的手腕,眼底浮现出鄙夷之色。
伏魔塔,也不过如此。
佛光对他一点儿效果也没有,这也是多亏了夜游留下来的、他意识海内的十一块道基碑。
念溟调整气息,穿门而出,绕着六层转了一圈,接着他下去五层,又绕了一圈,就这样一直到一层。
十层伏魔塔,顶上四层他不知道,但从第一层到第六层,每一层都有八百九十一个牢房,每个牢房的真言虽然不同,面积却是一样的,丝毫不因为身份给予特殊优待。
念溟有办法离开伏魔塔,但他不着急走,又重新上塔,前往第七层。
第七层有个囚犯,一天到晚鬼吼鬼叫,倘若不是被扰了心神,念溟脱离伏魔环的束缚,根本用不了那么久。
念溟这十几日被他烦透了,准备上去宰了那个孙子。
送他脱离苦海,早登极乐。
念溟上到七层,这时候那个吵闹的家伙正在休息,不发出声音时,很难锁定他的位置。念溟绕着圆,在几百个牢房里找到了噪音制造者,一个红衣男修。
“放我出去!”牢房里的红衣男修惊觉有人,又大吼大叫。
念溟探监一般,抄着手透过水晶眼打量他。
整个七层只有这红衣男子一个人,就像整个六层只有念溟自己,而五层是空的,四层则有很多金丹期的妖兽。
看得出来,是根据囚犯修为进行分层的。
此人在七层,比自己还高,莫非修为超过化神?
念溟明白了:“你来自三千世界?”
“那叫星域世界!我乃太真界宇文世家少主宇文青!”宇文青被关了几十年,好不容见着个人,“我被一个和尚从界外抓紧来的,那和尚还杀了我的家臣!”
念溟皱了下眉,囚犯一个,还一副趾高气扬、当他是乡巴佬的样子,真是惹人讨厌。
念溟不着急杀他,转身离开,准备到第八层去。
宇文青见他欲走,赶紧道:“道友,我瞧你不是和尚,气息也不怎么正经……”
不正经?念溟驻足回头,呵斥道:“你才不正经,是不正道!”
“挑这个错干什么?你也是被抓紧来的?你怎么脱离这法环的?救我出去啊,只要给我自由,我就能联络上我家老祖!待那时,我宇文家不会亏待你的!”
“道友……”
“喂,道友啊……”
念溟理也不理他,顺着楼梯去到八层,到了八层,他有一点点的不适感。
伏魔塔的力量正试图攻击他的意识海,但是被道基碑给挡了回去。
八层空无一人。
念溟转悠一圈后,又上去第九层,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九层仍是空无一人。
看样子十层更不会有人了吧,念溟猜测着,但他还是上去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的好奇心从来都很重。
到了第十层,与其他九层都不相同,没有牢房,空荡荡的场地,氤氲着薄雾。
念溟远远看到雾里盘膝坐着一个人。
神识穿透不了薄雾,他犹疑不定,最终凝结防护,走了过去。
他还不曾走到那人面前,已听那人惊恐的声音:“夜游?!”
又一个认识夜游的,念溟脚步一滞。
“怎么可能?你明明死了……”那人站起身来,周围有个直径不足半丈的光圈,画地为牢,将他困在了圈里。
“你是谁。”念溟走近一看,是位人相俊秀的男子,身上一股鸟屎味,是羽族。但他灵台有黑气,入了魔。
“你不知道我是谁?”那妖修目光阴鸷,持怀疑态度。
念溟瞥他一眼:“怎么,你很有名?全天下都得认识你?”
那妖修敛了敛目光:“我,凤落,你不记得了?”
凤落?
念溟毫无印象,但他想起了战天翔告诉他的一些事情,当年素和给夜游收魂时,被一个叫凤起的打断了,导致夜游的意识,也就是自己跑了出去。
“你和凤起是什么关系?”
“你不是夜游?”凤落目光中的阴鸷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不对,你是夜游!”
“与你何干?”念溟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对“夜游”这两个字简直厌恶到了极点。
凤落盯着他那双异色的眼睛,一只金色,一只黑中带着浅金,想明白了什么,突然大笑:“我明白了,你是夜游的意识碎片化成的吧!”
念溟冷冷笑了一声,正准备转身,听见风落道,“想来拿走被我斩下的那一小块意识?”
凤落将手掌按在丹田处。
念溟那只非金的眼瞳剧烈疼痛,发了头风病似得,痛的他不得不双手抱头。
“原来我缺失的那一部分,在你手里。”念溟再看向他的视线,充满了杀机。他从前不明白自己的眼睛为何不同色,知道自己的来历后,他明白了,自己也不是完整的,缺了一点。
缺失的部分,有可能是记忆。
凤落慢悠悠地道:“外间过去多少年了?”
“从赤霄天变到现在?十万年了。”
“十万年了?居然十万年了……”凤落喃喃自语,“素和一次也没来过,早就死了吧?”
念溟不语。
“当年凤起召集一些人,偷偷摸摸跟踪素和,来到这处小界域。我因不放心他,跟在他后面……”
大概是被关押太久了,凤落神情恍惚,微微失神。
念溟说道:“你们趁素和收魂时出来捣乱?是和夜游有仇,还是与素和有仇?”
“从前,我们和素和之间一直是有仇怨的,但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凤起自从法宝世界里出来,戾气缠身,我曾经试图开解过他,却没有什么用处。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不肯告诉我。他怨你和二葫,怨素和,怨师父,我虽心疼他,但我知道,是他自己的心态出了问题,生了心魔。”
顿了一顿,凤落的表情重归于阴鸷,黑魔气在他周身若隐若现,“但从素和杀了凤起那一刻起,素和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还有金羽,凤起落得如此下场,他这个师父难辞其咎!这些年,我算是想明白了,凤起说的一点错都没有,金羽从来没有将我们兄弟两个当人看过!我们不过是他的狗,只会差遣我们!羞辱我们!训斥我们!他爱他二葫?不!他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
凤起从法宝世界回来之后,他找过金羽许多次,说出凤起的不妥,希望金羽可以开导一二。
结果呢,金羽却找来凤起骂了一顿。
指责凤起没用,说凤起连一点心魔都克服不了。
“他从来都不会想一想,并非人人都是他那样的境界啊!”凤落双手捂住脸,流出了眼泪,情绪起伏变化的速度惊人,“我吞了你一枚意识碎片,没别的意思,我打不过素和,就是恶心他。他取不出来,又怕毁坏碎片不敢杀我,便将我关进伏魔塔里……”
“你是什么修为?”念溟询问。
“被抓进来时十七阶。”凤落忽地又笑了,“但这些年,吸收伏魔塔内的魔气,已经突破了十八阶。”
念溟对“阶”没概念。
凤落指了指周围的圈:“这十层塔,除了十九阶没人上得来,他画了个圈,保护住我,将我困在这里。”
念溟看一眼他周围的红色光圈。
念溟静了一瞬:“我救你出去。”
凤落怔了怔:“以你那枚神魂碎片作为交换?”
“我不需要。”属于夜游的记忆,他要来何用,“我只想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先去天道宗找几个帮手,尔后前往北域,火海凤凰宫。”
凤落眸一凉:“与素和有关系?”
念溟从他意识海内,缓缓抽出一道金光,那金光在他手中,幻化成为一张镌刻着龙纹的神弓,准备射穿那个红色光圈凝结成的罩子:“我隐约有印象,火海里藏着什么宝贝,对素和十分重要。”
“我不会帮你!”
“你急什么?”念溟神色淡漠,低低一笑,“我是要去毁了那件宝贝。”
凤落无法理解,望着他那双修长明亮的眼睛,似乎在闪动着诡谲的光芒。
念溟讥诮着抿了抿唇:“他想复活,我偏不让他复活。他想封闭赤霄,我偏要打开。所有他希望的,我都要一一毁灭。我要让他知道,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选择死去,换来我的存在,他就得有这个一败涂地的觉悟。”
凤落一直以为,自己被囚禁着,被魔气侵蚀着,有点神经病了。
直到看见眼前的“夜游”,他寻思自己的病情,大概还可以再抢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