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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十分上道报道了昨日玄鸟赐福的大事,先预热了三天,后又发了整整七天。
一时之间此事在咸阳吵得轰轰烈烈,始皇帝陛下受命于天更是经过此番在整个大秦高调宣扬。
没有什么不好的,天下万民经此一事更加信服大秦,琇莹的一番心血没白费。
而且他的钱包又鼓起来了。
原因也是奇奇怪怪,因为要突出金面仙的富丽堂皇嘛,所以琇莹仿着唐制跟王夫人一起给青邑设计了一件金线凤纹玄色齐胸襦裙,肩披红帛,腰悬红色腰带。
虽然带着金面,但王夫人和琇莹还是拉着青邑来来回回换了八九个造型,最后定下了高髻流云插凤钗珠玉流苏,又戴金箔掐成的金花。
等到最后定下来时,琇莹是常画画的,他还取了从染色司顺来的凤仙为她涂了指甲,又取银箔加一点丹矿绘一红色桃心状,在她额头绘了一束绽放的桃花。他没有用对皮肤有害的铅粉,他用女子染翠眉的青黛,顺手还给青邑打了个阴影,描了眉,让她显得更饱满圆润。
“铅粉有些伤脸,往后尽量少用,你瞧这样也很美。”
青邑闻言抿唇一笑,经过装点,真似神妃仙子下凡间,一笑满座生华光,富丽又堂皇。
琇莹做完之后,引得在座帮着青邑添妆的女孩子们都望着青邑眼中一亮,王夫人和王老夫人也是抽了一口气。
“没想到公子还擅闺房女子梳妆之事耶”
琇莹摇头,看着众女似饿狼般盯着他的手,咽了一下口水,“只是总画画,随意在学宫找个擅画的写手也一样的。”
众人目光转向报纸作为预热来给青邑画像的人,那人本就脸红,此时更是手抖,差点嘴给青邑画歪了。
我不是,我不能,公子瞎说。
阴嫚则是望着她王叔的眼睛,然后轻笑,她声音带着一点稚嫩,但神态已颇为从容,“王叔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也有一颗创造美的心。”
众女点头,又将头转向琇莹,粉腮都微红。
“公子能给我们也化一下吗”
琇莹扭头,无奈的收工具,不过他把那些不用的金花和花钿给了她们。
“我忙着走下一个流程。”
他又轻笑,一派温润,“不过以后说不定呢。”
他眨了一下眼睛,明明是将至而立,但他还是很俏皮可爱,“公子最近缺钱。”
众女忍不住笑开,连忙许诺关照公子生意。
琇莹翩然而去,有一个女子年龄不大,望着他挺直的脊背,还带着一点对爱情的憧憬,“哎呀,要是以后我的郎君像公子一样就好了。”
王夫人难得很没有形象的翻了个白眼,叉着腰对镜贴花钿。
“公子这样有本事宠护人又洁身自好的难找,世间大多数都像我家那位似的,连胭脂和翠黛都分不清,要他点翠眉,可要了他的命了。”
她虽是吐槽王将军,可眉梢眼角都是喜
欢。
她就喜欢不解风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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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多年的婆婆王老夫人笑骂着,众女孩也是笑作一团。
只有阴嫚没笑,她坐在那里拆金花,手支着头,托腮,很认真的发问。
“为何我要嫁他们呢,他们也能嫁我啊。我父皇说,我是阴嫚,是大秦的公主,只有他们顺我,没有我迁就别人的。我喜欢什么样的,他就要变成什么样的,像父皇养王叔那样。”
她以为养夫君同养弟弟没有什么区别,父皇能养出王叔,她喜欢王叔,自然也能养出来。
青邑笑得头上的流苏晃来晃去,众女别说指责了,就闻言笑得开心,她们拿着凤仙花涂指甲,一派飒爽明朗。
“就是,咱们嫚嫚往后就娶一个回家,好好待他,同心白首。”
阴嫚肉嘟嘟的小脸笑开,伸手也要涂指甲,“当然了,我肯定会好好待他,从小就给他肉吃,王叔说父皇就是这样的。”
王夫人笑着给她头上簪了朵金花,“我的小公主啊,可别学陛下养公子啊,那是养兄弟,你可是养童养夫啊”
阴嫚凤眼圆润,笑意浅浅,带着天真的执拗。
“一样的,努力对他好就可以。”
她不知道今日的话一语成谶,她真的养了个小童养夫,对他很好。她的小童养夫也嫁给了他。
琇莹不知道那些女儿私语,他眼里只有钱,就趁机又在咸阳学宫那边制裁衣衫的铺子推出几款新的襦裙形式,大多是宽袖齐胸襦裙,搭的样色多,花色也美。
他甚至还开始向全国卖金花和饰品。
他不喜欢铅粉,就又跟学宫中研究化学的孩子共同研制了新的彩妆,制了各种款的花香精油,推出了一套从头到脚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引得咸阳贵女趋之若鹜。
后来不光是咸阳,整个大秦的女子都在用,于是他改成了用玻璃瓶装好,还把一些肥皂改成了皂液,方便秦商各地运输。
这是自从六国贵族被阿兄手动处理完后,他第一次有这么多的客户。他自然日进斗金,补贴进了生产的厂里,又盘活了几个制玻璃和肥皂的厂,觉得自己达到了人生巅峰。
他快乐着,帮他干活,忽悠那些要买玄鸟毛的萧何不快乐。
由于玄鸟现迹,导致听张苍话来找他的人翻了一倍,有的是真的垂涎包治百病的玄鸟毛的,有的单纯以为他是琇莹的侍从上来攀关系的。
他一个刚通过考试上任的末流小官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就是因为几根琇莹指挥刘邦在鹰笼里找的长尾羽,他都觉得奇葩。
酒楼包间。
“愁啥,咱们就是做事的,一切都有公子担着。”
四处长袖善舞拉关系,套近乎的守城小吏刘邦拍愁眉苦脸的萧何肩膀,他最近真的很爽,手上的大金链子都藏不住了。
天知道,他给那些人带一次话给萧何,公子给了他们多少回扣吗,一次三息。
那是整整十分之三啊
萧何瞪了他
一眼,有点踌躇不前,他皱眉走来走去,“应下这事时,我也未想这鸟羽是假的,若是被人发现了,公子如何自处啊”
被请来喝酒的文书小吏曹参也有点愁了,锁眉思索对策。
卢绾瞅着那普普通通的鸟毛,长叹,“是啊,这若是被人发现,告到陛下那去,公子少不得一顿申斥。”
刘邦觉得他们虽然比他学问好,官大但脑袋转不过来弯,“公子骗人了吗鹰亦是鸟,玄鸟羽毛不就是黑色的鹰毛嘛”
三个人咋舌,这一品,好像是这个理啊
刘邦又是喝了一大口提纯的米酒,咂了咂嘴巴,公子的酒楼连酒都带劲儿,要不是秦法规定酒限量,他少不得带点回去。
“申斥”他很不雅地拍了拍肚子,就势躺在卢绾身上。
“阿绾,陛下不会的,我听人说,上次公子当众臣面让陛下自已去建宫殿,陛下只是罚了个半天劳役。就半天,回来时,陛下还怕他吃苦,让他进宫吃饭。”
刘邦油滑,消息一向灵通,所以他们不疑有他。
“公子如此大胆”
卢绾吸了口气,他曾远远见过陛下一眼,那威势,隔了那么远,他都想下跪。
公子平时一个有时回来踩到农家的新麦种的人,被陈长先生骂都委屈不敢吱声,脾气那么温软,敢跟陛下呛声,怎么可能
刘邦哈哈大笑,见他惊疑,翻了个白眼。
“那是他的亲兄长照他俩的经历,说句不好听的,说句他是陛下的长子都不为过。他的手段,心性全是皇帝陛下自己雕刻的,陛下会不知道”
他不自觉的想起琇莹含笑谦和的眼眸,和推他下水的狠戾与从容,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又接着道。
“他长得清隽柔美,可不是个好脾性的。你们现在接触政事都觉得难办琐碎,可他在十几岁就敢管一国的财政了。你瞧瞧现在的上学宫,学宫,官员的考试,还有那早已一统的钱币,他是惯会耍手段让你按照他的想法做事,还让你夸他兄长一句的。”
萧何闻言,也明白了,只管按公子所想办事。
你我能想到的,公子能想不到
“其他的不是我们该考虑的。”
琇莹不知道他们如何述说他的心机,他就坐在他阿兄身侧给他算账。
“加上这波水乳的钱,就够再下十座船的了,我和墨家在改善的船上面加了罗盘。齐地那边沿海,我秦在那里的训练场已经峻工。”
“阿兄要去海外,需先调秦军往那边适应一下水战。”
阿政颔首,沉吟片刻说出自己的想法,“自今夏开始,从李信的手下开始,现役的秦军将轮流去那边接受水训。”
琇莹坐在那里喝了口奶茶,“好,我会尽快安排。”
阿政勾起了唇角,伸出了手中的杯,“幼弟,添茶。”
旁边的侍人本是想动,闻言便不敢动了。
琇莹上前拎起玻璃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而后顺势坐
在他脚边。
“阿兄,我忽然不想打仗了,我只想听学宫的孩子唱蒹葭。”
他抿紧了唇,靠在阿政的膝上。
天下刚刚恢复了生机,三四年后会更好,更安定。
等到他阿兄与他归天地时,百姓安居乐业,道旁稚子道无忧亦无愁,长者可以晒太阳,暖洋洋的阳光下打盹。
阿政摸着他的头发,眉目低垂,像一座悲悯的神像。
外敌环绕,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不可沉缅于安乐窝。”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何以止战,以战止战仗,必须打
琇莹轻笑起来,他望向阿兄,见到了帝王眼中的野望和他正值盛年的大秦。
他耳朵却响着今天听过的稚声嫩语的蒹葭,多好听啊,他这些年,这一次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念着,阿政看着他,他贴在阿政的膝头说了他为何想听蒹葭了。
原因不大不小。
不过是张苍在学宫附近的街上酒楼请他和蒙毅喝了一杯水酒。
不多,仅是一小口。
张苍主动敬来,琇莹接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旁边的小学宫中传来读书声,一声声稍显稚嫩但声音很大很认真,他们诵得是诗经,没有诵无衣,诵的是蒹葭。
他不由自主地打开窗,往那边观望。
一个个小孩小手中拿着书立着,学着上首先生的样子诵着书,有的忍不住摇头晃脑,可爱之极。
他露出了笑,不是平日礼貌的轻笑,而是不自觉的温柔的笑,露出来的酒窝也像是盛了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蒙毅也在旁边不自觉地笑,忽然觉得一身的疲惫被洗干净了,大秦的孩子在唱巜蒹葭,他与琇莹对视一笑,而后与他相和。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张苍也满饮此杯,他命人拿瑟笑骂蒙毅唱的是无衣的调,他用楚地学子惯用的调也诵了一遍。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琇莹托着腮听着他的调子,那是富足安乐才能浸润出的柔情温婉,大秦男儿一生都没有唱过这么安逸的调子。
蒙毅听了他的调子就又饮一杯,“你唱得小家子气已极。”
琇莹却是将瑟接过,弹了一曲蒹葭,称赞张苍,“这调子好”
张苍被他夸了,很是高兴,又饮了一杯。
蒙毅虽不满地哼一声,但也承认这调子好,安乐又快活,他脸上带起了红晕。
“这调子好。大秦何时能在田垄地头都闻此曲啊我兄长何时能回家啊”
安乐乡是可以让将军失去战意的。
可若世间太平,百姓安居,将军愿折剑放马。
琇莹也是在那里忽然就不愿三年后大规模征兵了。
他想了好久,虎狼之患,不可不除。
但不一定非要明刀,暗刃亦可杀人于无形。
所以他在这里将自己袖中的地图展开,那里标注的密密麻麻的全是水渠的建造方向。
“我要去百越主持水渠的布置,阿兄。”
阿政的手停了,托起琇莹的脸,却不愿在看他眼中的悲伤,将他的眼睛覆住了。
他不是旁人,琇莹不必多说,他听得懂他幼弟的话。
他将视线放在地图上,沉吟片刻,漂亮的手指落在西瓯处,意气风发。
“去百越找一个代理人,替你征讨四方,替你修这水渠,待渠修完,他朝中不满堆积最盛的时候,朕便发兵顺着水渠收服百越。”
琇莹轻笑起来,他蹭了一下他阿兄另一只手,眼睛落在他阿兄指的地方,笑得甜蜜。
“若我之计顺利,至多五年,水渠修成,我王就可以兵不血刃的吞下整个百越。阿兄本来也是要等待的,我现在去恰是时候。”
阿政喜欢他的幼弟野心勃勃,为他图谋。
他的璨璨,漂亮娇气但是有利爪尖齿。
他的苍鹰想去从内部撕碎猎物,那他就放他去。
“若从此处,琇莹计划可行一二”
琇莹轻笑,如释重负地轻笑。
“大秦好不容易变成这样,我希望这次可以少征兵,发五十万人太多了。”
我再也不愿意看见幼时回秦时见过的因战流离,易子而食,父母失子,幼子失父,我不愿听见未亡人的哭声,声声凄切。
若我去了,哪怕只有一人不必死于远征之处,那便是值得的。他们可以在家中亲吻妻子,怀抱幼子,得到无数的圆满。
阿政将他揽进怀中,紧紧的拥住他,冰凉的玄色绸缎,可在此刻拥有无尽的温情。
琇莹一生从头得到的所有坚实的庇护,都在这个怀抱中。
帝王无泪,嬴政却有。
一滴炙热,落在琇莹的脖颈处,像是把他烫化了。
“朕只可以为你的计划再等待两年,至多两年,琇莹你若没有进展,朕将如原计划发兵五十万。你就留在那里,给朕做此战的前锋,直接灭了他们”
他们若是给你气受,朕给你撑着,你给朕自己拿刀砍回去
琇莹反抱着他的兄长,眼神凶残,向他展示自己袖子中的棱刺。
“阿兄放心,我这般凶,谁欺负我,我自然就砍了他”
很是暴力。
可在阿政眼里却是小猫儿在做个鬼脸哄他,他摸了摸他的璨璨,肩上蝴蝶骨有些挌手。
他的琇莹其实很瘦,哪怕精心的养,也不似寻常孩子圆滚,身体也不康健。
可他不会阻止他,他只会嘱咐得精细。
“你府上的庖厨,郑国,硕,还有无且都跟你去。朕会传信给驻在楚地边境的蒙武将军,你最好也去见
一面,定下时间,你若不归,他便发兵。”
“若不便使飞鹰与朕传书,算了,你莫要与朕传书了,恐对你不利。”
琇莹听得认真,他恨不得一字一句掰断了揉碎了想融进骨头里。因为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听阿兄的嘱咐,他泪眼婆娑。
“我不在身边,万一没有办法搞钱,阿兄就省着点花,不要听李斯他们的话建宫殿了。玄鸟羽的钱快搞到手了,我就都放在你的私库你要是实在想建,我就让百越人建,你到时候去收。”
阿兄,我走了,钱都给你。你不要乱花钱,可更不要委屈了自己。
阿政依旧在抱着他的璨璨,他有些窝心,轻声慢语。
“只建水渠就好,若有机会,便写封家书。”
建完水渠就回来,不要宫殿要家书。
琇莹心被针戳了一下,尖锐的疼,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那眼泪汪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天杀的嬴异人,都怪他要不是他当了秦王,我当个鬼的公子。若不是当公子,我看不见这些苦楚,便不会难过,便不会立志,便不会担责。只会睡在安乐窝,做阿兄的梁上燕。”
一句幼稚的孩子话,傻的可爱。
侍人们早已遣了出去,不然他今日所说的话流出,琇莹少不得被百官申斥。
但阿政却落不下一声训斥,他替琇莹擦了眼泪,良久,才轻笑着道。
“你不是朕的梁上燕,你生来就不是燕雀。你是大秦的小玄鸟,莫要因为贪恋温暖放弃飞的权力。”
“大秦的公子不说几千少说也有九百,可大秦人皆爱之的公子琇莹只有一个。你当公子琇莹不是因为你是阿父的孩子,朕的兄弟,而是你真是爱大秦人。哪怕你并不是朕的亲兄弟,朕亦会承认公子琇莹当得起大秦公子,朕亦会待你若亲弟,因为你我志同。”
他起身召人给琇莹端水洗脸,然后让新来的乐人过来奏乐。
“你不吵着听击筑吗,这个新来的不错。”
琇莹乱拿着布帕糊脸,笑眯眯的嗯嗯点头。
“我刚说的是气话,只是觉得你我离别,书信难通,一时之间就不想当公子了,我爱大秦,我是它的公子,百姓供养我,我反哺他们。”
温热的布帕缓解了他的刺病,“天经地义。”
阿政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但也可以做阿兄的梁上燕,到阿兄身边哭。但别哭得太狠,伤身体。”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你偷偷的,阿兄不告诉别人,就不违秦法了。”
琇莹一下子呆住,然后咯咯的笑,“阿兄,我要举报你包庇我,同罪。”
阿政勾起了唇角,轻拍他的脊背,“你一定没朕快,朕可以偶尔大义灭亲,先向廷尉举报,秦琇莹年过十二,无故嚎啕”
琇莹被他的无赖惊到,连连叹气。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兄也变了。”
阿政被他的幽怨声音逗乐,忍不住笑起来,“管子言,
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
琇莹点头,“不法古,不循今,正世颇有古义。”
他俩又开了几句玩笑,那边很快出现一群人,其中最出挑的是一个高大纤细的身影,一身素衣,怀抱筑,面容清俊。
他和琇莹的清雅完全不同,琇莹是红尘的贵公子,时光给予的从内到外的从容雅致,是皎皎月。可这个只剩下刚劲,是青竹松柏,宁折不弯。
琇莹见他们行礼跪坐于地,准备击乐,轻轻扫了两眼,最后他将目光落在那人处
他总觉得此人奇怪,旁人见他阿兄总会被威势所惊,下意识的惧怕,可他见到兄长,眼中有一瞬间的凌厉,这不是正常的反应。
哪怕见他望过来便掩饰,可掩饰的再快,再无害,他也看见了。
他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手上的小弩露出,他下意识地挪了个位置,挡在阿政的身前。
阿政对他挪位置不置可否,当他是想凑近些,他继续支着下巴听乐,还拍琇莹的肩让他认真些。
这位先生奏筑确实很好,指法精妙,只可惜这筑似乎不太合适,声音太过沉闷,失了高亢激越之感。
阿政皱眉,琇莹正准备要人给他换筑时,变故陡然发生。
那男人正欲举筑向他们掷来,“暴君,嬴政你为了自己的野心发动了多少战争,穷兵黩武。今日,我要为那些死在你手里的无辜之人报仇”
乐人和侍人吓得哄作一团,阿政却轻笑一声,没支下巴的那支手抬起,“继续奏乐。”
有琇莹在侧,他松快的很。有闲心继续听乐。
“你在我面前杀我陛下,是不将我放在眼里吗”
琇莹勾唇,立马起身,将阿政完全挡住。
他阿兄心可真大,现在还能听乐。但是他在,很正常。
他注视着前面时目光一凛,三岁上前,手中小弩箭应声而出。
那小箭打在了肩头,然后掉了下来,此箭无尖。
高渐离只觉肩头痛,一下子撑不起这灌满铅的筑,但他还是不放弃,他的意志力确实引人敬佩,竟真单手举起了筑想往阿政身上扔。
“暴君,和你的恶犬都去死吧”
可他快,琇莹更快,他要扔的筑纹丝不动,他抬眼望见,只见一双纤长白皙的手抵在筑上,精致优雅的青年从筑后探出了半张脸,对他轻轻一笑。
他乌发红唇,五官轮廓与暴君嬴政像了六成,半光半暗,明明灭灭的灯火给他镀上了一层诡异的亮色。
“高渐离,是吗”
他听见一声轻唤,然后下意识的压下力气,要把那个含笑的青年的脸砸烂。
“我是高渐离,又能如何你这只令人厌憎的暴君的狗,又能奈我何”
琇莹原本还有几分好奇,要瞧瞧高渐离长啥样,引得他阿兄再三赦免,结果他左一口暴君,右一口嬴政让他瞬间火冒三丈。
他一生气,也不在跟他磨叽,一把将那个筑
连同他一起掷到了一旁。
“你再叫一声暴君,我就把荆柯那个也不剩什么的坟冢推掉。”
高渐离侧倒一边,惊恐转面望向琇莹,“你怎知荆卿”
琇莹面无表情,高渐离身边要他捡起筑的侍人不敢吱声,只能惊恐的看琇莹将那灌满铅的筑单手拎起往高渐离身边扔,默默退到一边。
阿政勾起了唇角,他甚至还在观望琇莹时有闲心喝了口茶。
陛下十步之内无有刀兵,唯有公子琇莹可以带刃在前。
要杀嬴政,先过秦璨。
他心情正好,很是得意。
有琇莹在,无人可以伤到他。
琇莹转首见他含笑喝茶听乐,无奈轻笑,“阿兄,你想要怎么处理留着听筑吗”
阿政正单手支着额,倚在桌上,闻言不慌不忙又抿了一口茶,看了他一眼,难得有些疑惑。
以前不都是你管的吗现在问朕干什么
琇莹只好上前将高渐离的手脚缚住了,然后拖到了他阿兄面前,给他阿兄展示这个人的纤长手指,又一次提醒。
“这双手可以奏筑,你爱听。”
不然我早换上沾毒的小箭戳中他心口了。
有点呆萌。
阿政见到他就不自觉的提高唇角的弧度,他的目光全落到他身上,见他又拽着那个人的手,而后才移了两分落到高渐离身上,眼中带着戏谑,“那你打算把他的手留给朕吗”
琇莹点了点头,“我不在时,他奏乐,你可以开心。”
阿政的戏谑收了,他身周气息不再和缓,殿内所有的侍人和乐人都扑通跪了下来,只有琇莹站在原地,手里还抓着高渐离的手。
高渐离听见他言语之间把他当个小物件,说送就送了,想着咒骂两句,只可惜刚有挣扎,让等他阿兄答复的琇莹分了神,他像看一只不听话的鸡,皱起了眉,用另一只手卡住他脖颈,不让他出声。
“阿兄,他虽然有点吵,还想着杀你,但很柔弱,而且筑奏得真的不错。我去找无且要点药帮你把他嘴毒哑了,你安心用,开心就好。”
阿政揉了揉眉心,一字一句的出声,“朕不喜欢每次放松时来些刺激。但朕确实欣赏他对友人的忠贞不渝。”
琇莹有点可惜的啧了一声,他瞥了一眼高渐离,松开了高渐离的脖颈,“阿兄想要你,你赶快谢恩。”
高渐离见他们兄弟俩人旁若无人决定了他的归属,簸坐于地,他目光失去了光彩,将自己的眼眸闭上了,也不反抗,做出了慷慨赴义的模样。
“暴君,你要杀便杀,何必惺惺作态。”
他话说得苦涩,可琇莹只关注他这个姿势让他下身一览无余,不是,都没钱买条毛裤吗
虽然入春了,但他咸阳还是有点冷的,现在他和他阿兄身上毛裤都没脱呢
这人挺耐冻啊
不对,这几年冬天太冷了,今年他怕人冻死,提前动员了秦境所有的纺织厂
,连天缝了几百万条,在各地搞了个毛裤大促,几文钱一条。特贫的地方,政府按户籍免费发,咸阳的人几乎都人手一件。
这人是没赶上羊毛裤冬季促销吗
也不可能啊,纺织厂和学宫的店铺都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除非,这小子是黑户,他买不到
他与阿政对视一眼,从各自眼中看出了凝重。
“你领了户籍了吗”
最后琇莹蹲下身,托着他的下巴,质询出声。
高渐离偏头挣不开他那大力,就抿唇,不理会他。
等等,不应该见了他姿势,恼羞成怒要拖出去打死的吗
琇莹皱起了眉,不愿说有人相助燕地的看城门的吏怎么做的这种没户籍的人竟可以一路畅通来我咸阳,进我阿兄侧。”
阿政早已皱眉,沉声道,“他背后定有人相助,琇莹。”
他一招手,章台宫的总管此时无声的支起腰,跪行在他面前,“奴即刻查引他入宫之人。”
阿政和琇莹皆颔首,总管依言领命下去。
琇莹头脑风暴将脑中的人盘了个七八遍,也没想到是谁。
“除了阿兄以外,何人有那么大权力能安插个黑户进来”
阿政也在考虑,回道,“你”
然后两人一起道了一句“荒谬”。
又开始了新一轮旁若无人的推理,高渐离几次想张口都插不进去嘴,最后忍不住高喊。
“你们俩是蠢如猪豕吗我有户籍”
他无语的望向几乎同步扭头看他的兄弟俩,竟然诡异的觉得他俩挺可爱的。
他颤抖着手打了刚才鬼迷心窍的自己一巴掌,然后才定下了心,望着阿政嘲讽的笑。
“你写的招乐工的诏,你不知道”
阿政眉头都没动一下。
他写的吗好像他没有印象了。
琇莹倒是哦了一声,他好像确实帮他阿兄写过这个诏书。
那没事了。不是黑户,人是正经音乐玩得好。
那不是黑户,怎么不去买他的裤子
他来了兴趣,像是一个节目主持人一样坐在高渐离的旁边打算跟大秦热心人士高先生谈心,“你腿不冷吗怎么不去买条裤子是生活上有困难吗”
高渐离觉得他的脸上忽然带着一种名为慈祥的光,让他想起了他过世的大父。
他又给了自己一巴掌,呸,秦琇莹也配
不对,怎么又扯到裤子上去了,秦琇莹是不是脑子不好。
琇莹见他不答话,也不生气,他现在就想知道高渐离为什么没有买他的毛裤。好不容易来个燕地的,被他捉到了,他想多了解一些民生。
“是燕地的纺织厂没听从我的命令卖裤子吗你只管实话实说,他们若行事不妥,我定不饶他们。”
高渐离无语望向他,但琇莹此时眼眸真挚,见他望来,还露出了一个微笑,让他放松
,只管实话实说。他是真的想知道地方情况。
他忽然泄了力,如实开口。
“没有,是我不愿穿你暴秦的衣服。我一路行来,从燕至秦地的所有的厂都已开放,我闻得有时一件衣只要一钱。”
琇莹点了点头,他轻轻的笑了,阿政舒展了眉眼,他沉声也问高渐离,他问了很多。
“地方报这几个隆冬死去的人少了很多,你一路行来,可见冻死的人。现在已经融雪,冬麦长势如何,你来时,想必也经过了朕下令免今年税赋的几个郡,可见官吏强征。你一路可见水泥路有不平,而地方不顾。”
“秦法之断,是否严明,官吏之行,可有廉洁,政令之行,可有阻断。游侠之游,可有横行”
琇莹也期待的问高渐离,他又说。
“各地的告示是否时有更新,国法是否传遍每一家学宫的学子们已经开始上课了,你可见适龄孩子去上课现在不属农忙,大人们是否去上工了盐价,米价也没变吧。我没接到孩子寄的信,各地的招生入咸阳的考试都进行了吧。今年又开放了几座山林,地方未阻人进吧。我未收到百姓状告,没有官吏枉法吧”
“路边之孚,可有收殓道旁之子,可有诵诗乡间之苗,可有青青你之一行,可见流民”
阿政的话让高渐离晕眩,琇莹的话让高渐离发抖。
他从未关注过这些,他只知道这一路平顺,路平坦,也不见惯见的流民和游侠。
其他的他一无所知,他一路只沉浸在悲愤之中,荆卿死了,嬴政暴虐,他要诛杀暴秦,为荆卿报仇
可他们的问话一句一句戳中他的心。
一直认定的事忽然被打破,他捂着脸苦笑,原来一直是他们,是他眼中的暴秦给天下人带来了安宁,没有战乱,百姓安居乐业,朝可有食,暮可有所。
他偏过头去,将自己的姿势改掉了,他并上了腿,跪坐在地,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帝王和公子不敬,可是他们杀了他啊
他要如何面对这样的世间
“我不知道你们说的这些,但见了麦田青青,道旁见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男女往来,各有所行。路也平坦,无感颠簸。”
琇莹起身坐回了阿政的膝边,他笑起来,“多谢,这就够了。”
阿政不置可否,只是轻颔首。
他们俩个依旧是同步的,一人轻笑,一人沉默。但是都舒展了眉目,有一刻开怀。
思谦冲而自牧,在位者刚正不惑,心怀天下,恩威并施,便能使天下生民敬服。
万乘之主,千乘之君,端坐高台,冠冕之上,担着众生。
“击筑,你的乐章未完。”
阿政招手让乐人奏乐,向高渐离道。
琇莹又笑起来,叫人给他拿纸,也扭头看向高渐离,“你要死的话,也得先奏完这曲,让我录下曲谱。”
高渐离一腔哀愁被打断,整个人显得呆呆的。
“啊”
琇莹见他不动,让人拿筑来,他手拿自己的纸,然后单手拎筑塞进他怀里,轻推他,“快快。”
高渐离推拒不从,他就给人提了起来,拎到了乐人中间。
高渐离气得冷哼,在一堆丝竹管弦声中,冷漠抱拳。
琇莹见状恶从胆边起,他也学着高渐离抱拳冷笑一声,“哎呀,我还真突然想挖荆柯的坟。”
高渐离气得又哼,“你寡廉鲜耻,从没有人张口闭口要挖人坟的不怕荆卿魂灵不安,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我生来脊梁骨比别人硬,不怕戳”
琇莹回以一个哂笑,嘲讽拉满。
“我要怕就不让他死无全尸了。魂灵不安他杀我兄长时,他就不怕我大秦的先王魂灵不安,我大秦流血的烈士魂灵不安不怕刚有一点的盼头的世间百姓先祖魂灵不安他凭什么魂灵不安”
高渐离被他这一些话弄得不安,他喃喃自语,流下了一滴泪,“他凭什么可你又凭什么夺走他的命”
本是美人垂泪,可琇莹却想翻白眼,傻子吧
“荆柯跟你只是知己,你就为他要死要活了。”
他将高渐离的脸掰向上面批奏书的阿政,想起那天阿兄喝的酒,语气难免愤然。
“荆柯他要杀谁,他杀我亲兄长,他伙同燕丹骗我唯一的兄长,我不能生气吗”
“我阿兄平日娇生惯养的,连个油皮都没破过。他拿个淬毒的匕首,他该庆幸他没碰到,不然我一定砍了他三族。”
阿政瞥了他一眼,又打开了一本奏书。
他的愤怒扑面而来,高渐离却奇异的理解了他,手都有些颤抖。
“他。”
高渐离叹了口气。
“公子息怒。”
琇莹又哂笑一声,他的怒火肉眼可见。
“我息怒他要杀我阿父,我都不定伤他,可他要碰我阿兄,他碰我阿兄,他该死”
高渐离忽然无力,“各相所持,我与公子是一样的。我与荆卿乃是知已,也不愿失去荆卿。这是天下人的天下,却没有我的家。”
他轻敲筑,乐声悲切,恍惚之间,易水寒风入耳。
琇莹被乐声感染,坐在原地听声,落笔记下乐谱。
阿政也是坐在上首,单手支着下巴斜靠在椅背里,垂眸细听。
一曲终了,琇莹正准备与高渐离说起乐谱,就见高渐离取下筑上的丝弦,直直往自己的眼睛上剜去。
“天下之大,无以为家知音难觅,何以奏音”
琇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自己伤未好的手拦他。
阿政睁开了眼,几步上前,拍下琇莹的手,“琇莹,手不想要了吗”
琇莹的手被打落,抬眼看见了一双不断流血的眼睛。清俊的面容全部沾上了血,显得凄凉又可怜,他质问高渐离。
“做什么,眼睛何等珍贵你的曲谱你不修订吗,千百年之后,会有后人击你
的曲啊”
阿政也看向那双眼睛,“诏医”
高渐离却摇了摇头,他摸索着起身向前走,被一个乐人绊倒,跌了一跤,又爬了起来。
琇莹跟在他身后,无声的落泪。
“蠢货”
高渐离滚下了阶,被琇莹扶了起来。琇莹撕开衣服,想为他包住眼睛,却被拒绝了。
他干裂的唇角微张,气若游丝,“公子,你记下了我谱的曲,已经够了。”
他又一次的跌倒,这一次再也没有起来。
琇莹满手的血,湿润又粘腻,站在那里怔怔,口中骂着。
“晦气,给本公子起来,你死在我大秦干什么,滚起来”
夏无且上阶,给高渐离处理伤口。
“没事儿,公子。没死在咱们这儿,就是失血过多,晕了。”
琇莹让他把伤口绑紧些,然后把失血过多的高渐离往背上一甩,就往底下走。
“死不死不重要,不能脏了我家。”
是怕他脏你家,还是怕他又寻死,嘴硬
阿政没有说话,在高台之上,望向他幼弟,一路一个血脚印。
然后下了阶,沉默的跟着琇莹。
琇莹浸了满身血给高渐离背回他友人的家中,然后转首就走,理都不理那些面面相觑的人。
他刚出来就看见了阿政的眼睛,见了他,阿政便牵起他的手,将他支着手臂一把提起,抱到了车上。
“回去”
琇莹要下车洗澡,再上车,阿政一把抱住他,衣摆上也沾了血。
“朕也脏了,给朕坐好。”
琇莹笑得眉眼弯弯,坐在他身边。
“他别死在咱们家就好。”
阿政含笑不语。
天下都是朕的家,他想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