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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 菩提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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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氏当先冲过去一把将他扶入堂中,领到座上,唤来仆婢为其安置软垫,自己则接过温毛巾,一边轻轻为其擦拭后颈与手腕,一边柔声问道:“我儿,可有哪处难受么?”

    何忧摇摇头,只安静地等待母亲收拾停当,分别向父亲和道人各作一揖。

    道人还了一礼,定睛一望何忧,不禁心中打了个激灵:眼见那小官人,面色焦枯,脸颊塌陷,露在衣袍之外的脖颈和手腕处,生着斑驳毒疮,有的已经溃烂流脓,即便是没有生疮之处,也净是皲裂和瘢痕,可想见衣袍之下,也无几寸皮肤是好的。这小官人生了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只是重病已改变了他原来的容貌。小小的年纪,眼神却透出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他进来之前,应是已听到了堂上的对话,却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

    “你胡说些甚么?”一直端坐在椅中的封文正沉声问道。他在儿子面前始终冷酷严厉,多少是为掩饰因常年不见而生出的疏离。

    “孩儿愿依道长所言,入治镜阁守阁。”何忧答道,声音虽轻,决意不轻。

    “你可知治镜阁是何地,守阁是何意?可知到了那处,你这身体挨得过几日?”

    “孩儿都知道。孩儿还知,自己命运不辰,生此恶疾,使母亲操劳,父亲担忧,此为大不孝。若继续累及家人,克犯家业,孩儿心中何安?”何忧有些气喘,身体不由得向前倾了倾。

    “住口!”封文正胸口起伏,从喉中压出一声低吼。

    “爹爹,孩儿不怕死,只怕心中不安宁。父母之恩,今生已无法相报,只盼至少能解脱了家人。去了治镜阁,孩儿心下也能宽一分。况依道长之言,未必不能延命。”这段话语意悲凉,何忧却说得平静。

    杨氏一直未得机会开口,此时忙道:“我儿莫要说这伤心的话,你我骨肉,何谈补报!可若要你去那治镜阁受苦,为娘又怎么割舍得下……”说着又不住擦泪,转向道人问道:“道长,除此之外,就再没别的法子了么?”

    道人局促道:“小官人不利在家,唯有出居可平衡五行,重取生气。镜湖实为最佳之选,小官人移居后,最慢不出一个月,可见回转。现下天气温和,未入雨季,再拖延只会错过良机。”他见封文正这回没有打断自己的话,又畏畏缩缩地道:“贫道方才,还有一事未及奉告,这小官人命格与家业相克,若再放任下去,不单他一人,贵宅家业亦将陷于不利。世代经营,子孙举业,皆受带累啊老爷!”

    这最后一句话入耳钻心,触动了封文正心中最在意之事。

    封家家业鼎盛,只有一事不协:数十年来文脉枯竭,几代人举业无成。文正两子之中,长子何忌自幼过目成诵,刚满十四岁,便被送去名师门下。文正寄厚望于他,将来登科及第,光耀门楣,故而绝不容许任何阻碍长子举业之事。相较之下,幼子何忧木讷寡言,敏感多虑,因生了病,学业也荒废了。于是,当那道人口中说出会牵连何忌之时,封文正是真的动摇了,不自觉地避开了何忧的目光。

    后门脚步声响,一个小女童轻快地跑进堂来。她看来只有四五岁年纪,穿件葱白绫袄,发髻上绑着红色丝绳,一路蹦跳着到何忧身边,亲热的拉起他的手叫了声:“二哥哥!”,声音稚嫩悦耳,如春风吹到何忧身边。

    何忧低头看向她,柔声问道:“小扇,你怎的跑来了?”沉静的双眸中难得显现出些许温柔。来人正是封家幺女小扇,系杨氏亲生。

    小扇双手将个碟子捧到何忧眼前:“二哥哥,我见你不在房中,桌上放着米糕没动,我拿来给你!”胖胖的脸儿盈满笑意。

    杨氏一步抢了上去将小扇抱开:“就知道缠你二哥哥,告诉过你要让二哥哥早休息,你偏还要去吵他!嬷嬷呢?”说着从小扇手中把米糕拿过。

    “小扇,到爹这里来。”面对爱女,封文正的语气霎时软了下来。小扇挣开母亲,自跑到父亲面前,伸开双臂。文正把她抱到膝上坐好。

    在那之后,道人与杨氏开始说起择日移居的事项。封文正垂眼危坐,将话一一听在耳中,他将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闷闷地未发一语。何忧则将双眼盯着地面,面色如水。究竟杨氏又对那道人说了甚么,那道人又是何时离去的,他都不再关心。因为,他已知道了父亲的选择。

    三日后,镜湖,清晨。

    浓雾将镜湖大部全部隐去,只可见湖心高处有飞翘的檐角从灰蒙中刺出。何忧倚杖静立于岸旁,有风自湖面吹来,清冽而苦涩。

    眼前这矗立于湖心洲上的六角高塔,正是封氏藏书之所,名为治镜阁。湖心洲离岸千尺,只能靠舟船与岸上往来。平日里,治镜阁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

    何忧轻轻将双眼闭上,任凭那风如面纱一样拂在面庞,繁茂的芦苇和香蒲在轻纱中摇曳,发出轻微的声响。那灰茫云烟中那高大的阁影,仿佛已宣告了他此生之归宿,若无奇迹发生,他的生命必将在此被蚀耗殆尽,然后独自消散。何忧嘴角轻轻动了动,似是叹息,又似是苦笑。

    封文正已于一日前离开了庄子。杨氏今早也没有来送行。在道人去后,杨氏两日夜不眠不休,打点好了何忧在洲中居所,送走了封文正后,就称病不出了。

    船工从送行仆役手中接过了何忧随身的包裹,因为实在太轻而感到少许惊讶。包裹中除必要的几件衣物外,只有棋枰和一副棋子。

    “二哥哥,二哥哥!”清脆的童声撕破了阴霾,何忧转过身来,两抹鲜艳红色映入他黯淡双眸。

    “小扇,你怎么来了?嬷嬷呢?”何忧蹲下身子,双手揽住小扇的肩膀,向她身后望去,不见有人跟来。

    小扇喘着粗气,胖胖的脸颊微红,显是一路跑过来的。“娘一直不让我出门,我缠嬷嬷偷偷带我来的,她在远处等着,没事的二哥哥。”她将手伸向何忧额头,为他将散乱的鬓发理齐,俨然自己是姐姐一样。

    何忧将她的手轻轻握住,袍袖下滑,露出了一截布满斑驳伤痕的手腕:“一会儿让庄客带你过去,二哥哥不在了,以后要听娘的话。”

    小扇不答,只是问道:“二哥哥,你要在这里住多久?”

    “十年。”

    “十年?那太久了!”小扇眉头皱了起来。

    一只白鹭从他们身旁的芦苇丛中惊起,展翅飞向北方蟹青色的天空,叫声清厉。

    “你见这鸟儿飞去又归来十次,十年就过去了。”何忧道。

    “二哥哥,这鸟儿向北去了,会不会经过大霜海?”小扇亮亮的眼睛看着何忧。

    “会的,它们要去的地方,比大霜海还要更远。”

    “二哥哥,等你回来,你的病就好了对么?到时小扇也十五岁了,我们一起去那看看罢。”

    “嗯。”何忧答应着,心中不确定该不该这样欺哄自己的妹妹。

    小扇满意得笑了笑,但马上又落寞了下来:“见不到你,我会很想念你。”

    “没关系的,一开始是会有点难过,日子一久,习惯了就好了。”何忧心中浮现出父亲离开时有些仓皇的背影。

    “我不要习惯,我只想总能见到你。”小扇执拗道。

    何忧怔了怔,无言以对。

    “我会有办法去见你的,二哥哥。”说罢,她又重重点了几下头。

    “嗯。”何忧如湖水的双眸中,蒙上了一层雾气。“回去罢。”

    船工用船桨向湖岸一推,小船轻巧地滑向湖中,在湖面留下一条长长的波纹,随即又很快恢复了镜面的平滑。小扇望着何忧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茫茫白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