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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府西南几十里外的太湖,广袤数百里,群峰罗列,烟波浩渺,是自古以来的名胜之处。时值大明隆庆三年夏末,正是水清鱼肥,满目锦翠的时节。
太湖东岸有穹窿山,冠绝吴中,相传为赤松子炼丹成仙之处,山中多有庄严宝刹,玉宇仙观。此时暮色已缓缓落下,栖真观背后的山峰只剩影影绰绰的轮廓,深山小观中,钟声韵长,香云霭霭。
各房中次第亮起了灯火。一缕青烟由宝殿卷帘下钻出,盘旋上琉璃屋檐,拂过石塔边的梧桐,最终消失在了东首一间客房的窗前。那间房似乎没有人住,黑漆漆的分外沉寂。
一根七尺长的扁担被倚放在了那间空屋门边,一双纤细的小手松开了扁担,跟着掸了掸粗布道袍上的尘土,擦去额头的汗,然后朝门上“笃笃笃”地敲了几下。
敲门的这小道人长了一张圆圆的脸,肤色白到近乎透明,碧色双眸灵动明亮。她将如云鬒发挽作双髽髻,以两条鹅黄飘带系着。想是年未及笄,身材还未长成,宽大单薄的道袍和那垂地的黄绦,更衬得她纤细瘦小。
屋中无人应答,只有一声软物着地的轻响,接着传来慵懒的猫叫。小道人轻轻推开门,一只金丝斑纹的狸猫就趴在她脚面不远处的地面上,正用标准的姿势伸着懒腰。
那狸猫两只耳前各长有一丛浓密的白毛,长约二寸,几与耳齐,乍看好像生了四只耳朵一样。小道人把一只盛着小鱼的瓷碗放在地上,狸猫悠然地过去嗅了嗅,不客气地大口嚼起。小道人赶紧趁机在它背上撸了两把,手掌触碰到它尾根时,狸猫舒服地翘起屁股迎合了她。
“它最爱吃这个。”小道人抬起头,笑嘻嘻地向屋子灰蒙蒙的深处说道。
天尚未全黑,在她目光所及处,微弱暮光勾勒出一个年轻男子的模糊轮廓:天气炎热,那人却披了件羊绒氅衣,狐毛风领一直遮到下巴。他周身好像裹着一团冷气,热浪沾上他的衣衫便自行消退,甚至连声音都已凝结。他安静地坐在桌边,头微微低垂,似乎正在专注凝思,身子稍倚向右手的拐杖,杖柄上露出一小段瘦骨嶙峋的手腕,比杖身竟没粗多少。
那仿佛是个寂然的结界,里面只有他一个人。
“封居士,你还是不习惯点灯呀?你对这屋子不像对治镜阁那么熟悉,万一磕到碰到,那如何是好?”小道人边说边走到那男子面前,将端在手上的药罐放在桌上,点起了烛火。
融融暖光瞬间填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映亮了她健康红润的脸颊,将她脸上的几点雀斑都照得十分清楚,封居士清瘦惨白的脸也被火光衬得有了些血色。
“我这样惯了,不太用得着光亮。”封居士眯起眼睛,还没从黑暗中适应过来,“倒是道平小师父,这么晚了,怎的没见你带着灯火照路?”
名叫道平的小道人一下被问住了。她略显局促地嘿嘿一笑,目光不自觉地四处游移。很快,她发现封居士面前摆着一方棋枰,坪上黑白棋子密布,看来一局棋已临近收官。
“呀,你又在和自己下棋呀?”她眯缝起眼,一边估量着黑色和白色哪边占得面积大些,一边问道,“这局是黑子赢了,还是白子赢了?”原来她对围棋懂得不多。
“和局。”封居士答道。
“还能这样?”她用浅碧色的眸子盯着那残局看了又看,毕竟不明所以,“我以为下棋这事,总能分出个胜负呢。”
“大多会分胜负,但极少也会有进行不下去的时候。”
“为甚么会进行不下去?”
“因为这个连环劫,”封居士指着棋枰一处道,“下到这处,必须有一方退让或变招,棋局方能继续。”
道平似懂非懂:“哦,可明明两边都是你自己下的,怎的还会走到这个地步?”
“正因为两边都是我,不分彼此,才无法偏向任何一方呐!”封居士眸色深黯,仿佛想起了甚么。
“这算甚么?你不是高手嘛,也没法做个了结?”
“没有。”封居士的手指在棋枰上划动,棋局被打乱,棋子被归作了黑白两堆,“此局无解。”
道平帮他把棋子收进盒中,忽然好奇道:“封居士,刚刚屋里那么黑,这棋你是怎生下的?难道你根本不用看棋子的么?”
“棋子本是可有可无,但这么做可以活动手指。”封居士用力捏了捏自己枯干的手。
细看之下,他那双因贫血而泛青的双手无时不在微颤,手指上似乎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道平总想,若这双手上没有病痛,一定很适合执笔书事。
她将棋枰往后推了推,拉过药罐,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到封居士面前,然后一脸认真地审视了一番他的面容,点头道:“你这几日看着好很多了。”
眼前这人常带病容,可道平仍觉他很好看:那双丹凤眼中有种不谙世事的纯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晕影,偶尔因拘谨流露出与同龄人截然不同的羞涩。
封居士颔首以示谢意,跟着伏下身子,小心地一匙匙饮起药汤来。为免因握不住汤匙而将药洒出,他总是把脸凑得离碗边很近。
那汤药味浓重异常,道平曾偷抿过一小口,那股辛辣苦涩使她当即五官移位,胃酸想呕。再看封居士,竟能做到神色如常地小口慢饮,仿佛在品尝一碗醇美的鱼汤。
她也曾怀疑他是不是味觉不太灵敏,否则怎能若无其事地喝下这苦胆一般的东西?封居士的解释轻描淡写:喝了十几年,已和喝水无甚区别了。道平不禁觉得,这人习以为常的事情中似乎没一件是愉快的:孤独,黑暗,苦涩,病痛,简直和自己完全相反。
只因封居士的病反复无常,刚有些起色,转眼就加倍恶化,想来光是“你看着好很多了”这种话,她就已对他说过许多次。她不禁猜想,在过去的十几年间,若有人同他讲过类似的话,他也肯定早听习惯了。
她与封居士不久前结识于山下的药铺。得知他姓封,表字何忧,来自闽中。在去北方办事途中旧疾发作,无奈淹留此地。见铺中药材不够新鲜,她干脆把他带来了观中修养。她一直负责照顾久病的师父,想着多煎一人的药不过举手之劳。
相处中,何忧极少谈及自己,但道平还是窥探到了他少许过往:譬如他受这病痛折磨已有多年,却不知为何一直独居。他从未谈起家人,仿佛生来就孑然一身,虽已年过弱冠,此次竟是他十三年来第一次离开孤岛,来到人间。
这样长大的人,若变得偏执孤僻,经常怨艾愤懑,也是情有可原的。可偏生他性情温和,目光纯澈。长久的独处使他性子难免有些冷淡和敏感,但稍加了解,便会被他浑然天成的真诚打动。更难得的是他不曾沉沦自弃,博览群书,达学恰闻又谦逊不逞。
在道平眼中,何忧与她心底最敬重爱戴的师父十分相似,她都盼着能多了解他一点,所以偷偷存了私心,希望他的病别一下子好,而是慢慢地好,这样留在观里的时日能久一点。
正好这时那四耳的狸猫吃完了小鱼,摇摆到道平脚边,纡尊降贵地蹭着,以示对她殷勤的褒奖。道平忍不住一把将它抄起,让它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脸上扫来扫去。“对啦,”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前几日我有事没能来,你这一切都还好罢?”
何忧道:“茶庄上的工人都很关照我,想必是尊师的安排。我听说他这几日身子有些不好,现下如何了?”
“师父他又不舒服了?!”道平几乎是脱口问道。
”怎么,你还不知道?”
道平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几度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出神似地道:“若我不在了,谁来照料师父?”
何忧看出她情绪骤然低落,于是问:“是观中有要事要忙么?”
“哦,不是不是,”道平登时回过神来,“是……师父私下吩咐的事,要我去办,我怕到时会顾你们不到。”
何忧听是私事,便不再问,只道,“你原就不必在意我,只安排好尊师的起居要紧。我倒有一事须提醒你,若再像今日这般晚归,最好加倍小心。”
“小心?小心甚么?”
“我未上山前,曾见官府张榜,晓谕百姓夜晚早归慎出。据说最近甘露教南宗在本县接连生事,各处都不大太平。你常在山下走动,若路遇可疑之人,要尽快避开为是。”
“哦哦,这你放心罢。”道平吃吃笑着,对何忧的话颇不以为然,“我一个深山小观的穷道士,入不了他们的眼!”
二人又闲谈了几句,见时候不早了,道平便从何忧房中退了出来。关上房门的一刹,她的笑容遽然蒸发,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忧惶。她将手紧紧握住适才搭在此处的扁担,僵立门首,心脏狂跳,思绪如麻。
“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封居士,可惜你提醒得太晚啦!早知如此,我才不去凑那便宜热闹,贪赖甚么说书,也就招惹不上那索命的阎王啦!若老实待在山中,甚么甘露教,甚么南宗北宗,又和我有甚干系,哪用得着像如今这般担惊受怕?!我一人赔上性命就罢了,可若累及观中,累及师父……”想到恐怖深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盛夏天气,她却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