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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穹窿山藏书镇北去一千五百余里,众流交汇之之处,便是三千七百里漕河上之巨埠——山东临清城了。
城中汶、卫二水与会通河交汇成三角形,其中环抱之地名为中州,其上市店辐辏,宅第连云,最是锦绣繁华。
此时已交过三鼓,中州西北的浮桥口街上笙歌渐歇,灯人阑珊,只有西首一所雅致院落中仍有烛火荧煌。从亮灯的房中正走出三人,当先一个长身阔面,虎体熊腰,带顶万字头巾,提着杆棒,是个练武之人。与他同在前的是个着小帽绸衫的白髯老者,服饰整洁,气度沉稳,手提灯笼为走在稍后的人照着路。最后一人显然身份最高,他头戴黑青罗帽,身穿素白纻丝圆领,浅色衬衣,是个年轻后生,只可惜走路时左腿斜拖在后,肩膀倾斜,姿态不雅。这三人两前一后来到院门外,灯笼火光将门上的木雕泥金匾额照亮,“温洛堂”三个字上如有金沙在流动。
“有劳陈伯伯,教你忙了三日夜,实在过意不去。账目已全部核毕,回去早些歇息罢。”那年轻后生当先开口道。
他二十来岁,长得其貌不扬:面皮枯黧,五官寝陋,这般鄙琐之相,若非衣冠济楚,怕是轻易就会被认做杂役。
老者却对他十分恭敬:“东家莫再说这话!漕河输运上出了事,担子都压在你一人身上,我只恨没法替你分忧,哪敢惜些辛苦?温洛堂从当年只剩一人,到今日重在这临清城中博回一席之地,你有多不易,别人不知,老汉能不知么?”他说这话时眼神关切,流露出长辈对自家孩子般的疼惜,“哎,不提这些了。老夫人前月方才下葬,紧跟着就出了这档事,整整两个月,你日夜操劳不得安寝,看看,都快熬干啦!今日无论如何,都须回家好好睡一觉了。好在乔大掌柜眼看就回来了,到时好歹有个商量。”
年轻的东家见说,伸出单手来回握住老账房,另一边的胳膊仍不自然地垂在身侧,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晃。“魏还虽然痴蠢,总算执掌了温洛堂近十年,眼下这点麻烦算得甚么?乔大掌柜对我们有厚恩,她不求回报,我们更不能再事事依赖于她。陈伯伯你这账目做得详备清楚,钱银一无差错,已是大大替我分忧解劳了。”这几句话说得有条有理,只是他嗓音暗哑,语速迟缓,便带了几分呆气。
老人将魏还的手合在自己两掌之间,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这是我账房分内的事,不值一提。”顿了顿又道:“说来这是要交付乔大掌柜的账目,以你与她这许多年的交情,求她宽延几日,料想也不妨事。你何苦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魏还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甚么,从老账房手中接过了灯笼,只道:“进去罢。”
老账房轻叹了口气,道:“那让林师父送你。”
“不必了,去家也没几步路,适才看账时闷热的很,我慢慢逛回去,好消消暑气。”
林拳师向前一步,有些木讷道:“东家,有传近来甘露教南宗教徒大量聚集城中,安全起见,不宜深夜独行。”他身材魁梧,魏还整个人都被罩在了他的影子里。
“师父你忒也小题大做。”年轻的东家一脸漫不经心。
老账房见到他这般神情,便不再多话。他深知自己这东家外钝内刚,若打定了主意,旁人再难说服。拳师随后又劝了几句,无非是把甘露教那些话又重复了几遍,魏还呵呵憨笑一声,歪着身子冲二人行了一礼,缓缓而去。
沿着浮桥口街一直向西,来到卫河河畔,视野豁然开阔。微风从河上吹来,两岸柳丝与歌楼上的轻帘摇曳舒卷,衬出夜的宁静。魏还走上浮桥,心中不禁一畅,宽广的河面上,浮光宛若金屑,偶有几点飘入他眼里。倏忽间,他仿佛方从梦中醒来,一扫身上的沉钝呆滞,眸中一下有了神采,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沿路向西而去,穿过条条逼仄昏暗的窄巷,来到靖西门附近。一家小店出现在前方,门前挑着招旗小店,窗中透出灯光。
一进到店里,他便向店主问道:“店家,我听说你这里有梨酒沽?”那店主道:“有的,客官且请少坐,我这就收拾来。”当即去温了壶酒,与几样果子一并端过来,又为魏还斟了一盏。魏还道声谢,将酒一饮而尽,手中仍捏着那盏,好一会儿没有放下。那店家走上来道:“这酒是小人家乡风味,客官头回尝?”
魏还问道:“店家是哪里人?”
“小人是河南宁陵县人。”店家说着,拿起酒壶待要再斟酒,却被魏还示意止住了。
“宁陵,那离柘城不远了。”
“正是,客官到过俺们那里?”
“多年前曾路过,那时尝过的梨酒,和你这味道一点不差。”
“不是小人自夸,临清城中能喝到正宗梨酒的,就独俺这一家。”
魏还点点头:“若是如此,我想向你打探个人。”他盯着那壶梨酒,接着道:“近两月来,你可记得有甚么人,在朔望前后到你店中沽酒?”
“来小店沽酒的多是熟客,要说只近一两月才来的,还真不多,只是这具体日子……客官能否说得再详细些?”
“今夜可有这样的人来过?”
“今夜?”店家忙向窗外探了探,一瞧没有月亮,当即恍然道,“有的有的,且刚走没多久!”
“男的女的?是个甚么样人?”
“是位姑娘,且年纪不大。”店家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她随身带的酒瓶,俺看像是许州城群英楼的梨花瓶,临清这边不曾见过。”
“你没看错?”
“雕着缠枝梨花纹的青瓷梨形小酒瓶,许州城群英楼专为盛自家酒订制的,俺在家乡时见识过,一小瓶要五两银子,金贵的紧。”
“她还和你说过甚么?哪里口音?”
店家努力回忆了片刻道:“那位姑娘来过几次,每次只打两角酒就走,几乎没开口说过话……客官,是你要问的那人么?”说着脸上隐约露出难色。
魏还登时会意,于是道:“哦,听着不像,有几处都对不上,八成不是了。”
那店家听过后果然松了口气,凑近些道:“是了,保不齐附近州县也有沽这酒的。客官我见你是正经生意人,才敢和你说,那位姑娘……可不面善呐,眼神冷得像冰凌一样,我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她身上带些,带些煞气,不是最好,不是最好!”说到最后压低了声音。
从小店出来回到青龙街上,在一条向南延伸的巷口前,魏还猝然加快了脚步。自那条如坟地般漆黑窄巷中正隐隐传出杂乱不齐的嗡嗡低响。
他不用看也知,此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定站着成百上千的人,犹如狭窄沟渠中聚群的老鼠,将整条巷子挤满。被他们围拢其中的是扇寺门,门前点着一支蜡烛。烛光下的一张张脸,颧骨高突,双眼如洞,眼睑和鼻下黑阴森,倒映在手捧的一盏清水中。
“甘露教。”他心中暗道。
这甘露教创教祖师卢清早年于齐鲁之地倡教时,曾屡次为苦旱之地百姓降下救命之雨,教名中‘甘露’二字本为佛语,百姓却更愿将其与降雨之事相联系。每逢朔望之夜,是为甘露教徒集会之日。集会时,须于寺前点烛一支,供奉露水一盏,取其意为:‘奉一盏甘露,可得一标道心;以一灯引万灯,尽破百千年暗’,并诵念六经。今夜无月,正是甘露教徒在此集会。
在那一片细碎杂乱的诵经声中,魏还偶尔能分辨出几个整齐句子,发自于聚于巷口处的一小撮腰佩长剑之人。他们中气充沛,所以声音未被淹没。只听那几人将盏端在胸前,翻来覆去的只在重复同一句口号:
“甘露降……庆云集……甘露降……庆云集……”
魏还后背发冷,脸上厌恶已极,从齿缝迸出咒骂:“一群妖邪!”夺路向北而去。
“少爷?”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魏还停步转身,不远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提着羊角灯笼正赶上来。那少女柳腰杏脸,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上身穿着银条纱衫子,蜜合色纱比甲,下着一条淡紫缕金挑线纱裙,梳着个松松的缠髻,几乎没有妆饰。她边走边道:“少爷,你去哪了,叫我好找。”
“渺渺,”魏还向她招手,“你去温洛堂了?”
“是啊,早间陈伯伯说你今晚回来,我左右等不见人影,干脆出来接你。”渺渺慢条斯理道,说话间已和魏还并肩,橘色的火光将二人周遭的黑暗驱散。
“你吃晚饭了么?”
“刚吃了些,”魏还说着将从小店买的果子和梨酒提起晃了晃,“太晚了,我以为你早睡了。”又道:“你一个姑娘家,以后不要夜里独自出来,尤其最近城中不安全。”
“只说我,那你呢?”
“我不一样。”魏还背过手,抢先一步进了家门。魏家宅院不大,原本的书斋,现被魏还用作起居之处。渺渺在他屋中说了会儿话,就回自己房休息了。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本已沉寂的屋中复亮起一点微光,门被轻轻从内推开一线,魏还侧身从中蹑足而出。他已将外袍脱去,此时只穿着衬衣,左手端盏油灯,右手提着适才沽来的梨酒,穿过夹道,慢慢向着书斋东首的院落走去。
小院里十分冷清,仅有一面阔三间的堂屋和一间倒座房,平日无人居住。魏还转身关上门,将灯烛逐一点燃。随着他的动作,火光渐渐蔓延,爬上了低垂的素幔和里侧的香案,依次照亮了魏家先祖的木质牌位。而在靠近案边的位置上,还有一尊单独供奉的牌位与它们稍稍隔开,因光照不全,只从黑暗中显露出一半,其上写着:
“先考祁公讳护府君之灵位”
独在这一尊牌位的前方,端正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盏,盏中淡琥珀色的酒浆正莹莹闪烁着月华一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