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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魏还很早就起来了,温洛堂尚有大小事务待他去处置,迟误不得。匆匆收拾过后,出来见渺渺独自在吃早饭。自魏老夫人前月过世后,她便从老夫人房中搬了出来。
渺渺今日换了条襴裙,依旧不着钗镮,只在鬓边带了朵宝石星花,玲珑巧丽胜凡物百倍。魏还想起昨夜自己大醉之余,未如前几次那样将白瓷盏藏好,恐怕已被渺渺发现,果然才一坐下,就听她问起:
“少爷,先前那偷摸奠酒的怪人,可是昨夜又出现了?”语气中透着担忧。
“嗯,”魏还推脱不得,只得如实答道,“我见到她了。”
“见到了?!是甚么人啊?”
“是很久以前的我的一个旧相识。”
“竟是你认识的人?”渺渺惊讶道,“何时认识的?”
“九年前。”
“那不是,那个时候?”渺渺压低了声音,“亏他能找到这来。”
魏还轻点了下头。
渺渺接着又问:“那人之前偷偷摸摸,昨夜为何愿意现身?他和你都说了甚么?”
魏还摇头道:“她甚么也没说。昨夜纯属意外,是她误会我发现她在先,才从隐蔽处出来,现身实在非她本意。”魏还如此回答,心里却道:那当真非她本意么,难道她一直以来从未想要见我?
“你觉得她还会再来么?”渺渺盯着魏还的眼睛。
魏还怔了一怔,少女的背影再次浮现,“阿江”两个字犹在耳畔。他言不由衷道:“她私入民宅,无论如何总归不妥,既已被我见到,想必不会了。”
渺渺闷闷地“嗯”了声,没再说话。
“渺渺,你昨夜是怎么寻到祠堂来的?”魏还忽然反问道。
“我?哦,我临睡前发现香用完了,出来取时想顺便也给你送些过去,却发现你不在房中,才找到祠堂去的。”渺渺呐呐答道。跟着她盛了碗粥放在魏还面前:“乔大掌柜不是今日回来么?你快些吃完就去桂叶堂,莫要迟了。”
避开中州最繁华的地段,在通济桥东老城南门附近一处幽静的巷子中,有座翠竹掩映的庭院,竹丝门前青瓦粉墙,白石台矶,门栏窗槅等装饰中都透出不凡雅致与富丽,那便是临清首屈一指的商号,大名鼎鼎的桂叶堂。
相传这桂叶堂的创始者岳怀宁,乃为唐贞元年间享有“琳琅圣手”之称的少府监名匠,制器工艺精湛绝伦,尤以鬼斧神工的嵌宝技艺名闻朝野,京中王公贵戚,衣冠贵胄皆为拥趸。
而就在桂叶堂声名最鼎盛之际,岳怀宁却忽然辞去宫职,屏迹戢身,自那之后,桂叶堂拒奉朝命,不再为皇朝打造一件器物,因而受到镇压,迅速凋零。
直到宋朝初年,怀宁后人于东京将重兴祖业,凭借着亲传技艺,此后数百年中,桂叶堂盛名不衰,所制一器千金难求,宾客皆为豪贵。但经营者似乎极为清高,不仅对攀附之事毫无兴趣,经营也只限开封一处,如此淡漠名利的商号,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家。
可就在大约十几年前,桂叶堂一反常态,开始广设分号,向南北各地扩张。短短数年间挣下了金山银海,财富堪比那石崇邓通。位于临清的这处桂叶堂,是那之后开设的众多分号之一,最为人津津乐道的非是其傲视临清的财力,而是在此处执掌大权的居然是个妇人,而且芳容貌美,风韵动人。
正是这位乔大掌柜,在魏家温洛堂濒临破产,穷途交困之际,断然决定入股相助,才令魏家得到喘息之机。魏还十四岁继承家业,到如今已有九年,温洛堂不仅元气恢复,兴盛甚至更胜往日,桂叶堂当年的义气之举也获得了极为丰厚的回报。
乔大掌柜统管多家分号,不常在临清,是以魏还一闻她回城,即便再忙也要将账目查算清楚,好及时交予这位大股东过目。
“……阿江,阿江?”朦胧中一个声音逐渐清晰,魏还睁开眼,见渺渺正坐在自己身旁。他愣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该是在前往桂叶堂的途中,大约是宿醉之故,竟不知何时在轿中昏昏睡了过去。
“渺渺,你跟来做甚么?”疲惫感一时未散,魏还又合上了眼,“还有,在外面不要这么叫,小心旁人听到。”
“乔大掌柜又不是外人。”渺渺的肩膀动了动,不甚清亮的嗓音中敛着笑意。
“这不是还未到桂叶堂么,我再睡会儿,到了你再叫我。”魏还说着又要睡过去。
“你都睡了一个时辰了,就是五里外的石佛寺,这会儿也到了。”渺渺终于忍不住笑了,她的笑容很淡。
魏还一个激灵从渺渺身上弹了起来:“你说甚么?”直到此时,他才觉出轿子全无晃动,当是稳稳地落在地上。忽有微风拂过脖颈,原来对座竟还有一人,正拿着把白竹骨川扇,缓缓为他打着扇子。那人曲眉丰颊,身姿俊俏,长得一副倾国之貌,美得锋利,正是刚从南方归来的桂叶堂大掌柜乔羽。
“乔大掌柜,让你见笑了。”魏还忙整了整衣冠,向乔羽行了一礼,转头问渺渺:“你怎不早些叫醒我?”
“真是冤枉!我也是才刚到,你要问也该问乔大掌柜,她可是陪你在轿中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魏还用眼神询问乔羽,乔羽苦笑道:“我试过了,无奈你睡得太沉叫不醒。怎么又把自己累成这样?”
魏还摇了摇头,以手扶额道:“大概是昨夜喝了些酒的缘故。”
乔羽有些惊讶:“晚间的应酬,你一向都是推掉的,怎的还喝到夜里去了?不是又谁被架去召玉楼了吧?”
魏还撇了眼渺渺道:“放心,自从去年渺渺做了那出好戏,还没人敢再邀我往那花街柳巷里去呢。”
渺渺呵呵低笑个不停,搂着魏还的胳膊道:“是呀,那些人存了甚么好心,无非是觉你‘痴傻’,想看你出丑。现下好了,全临清的人都晓得了,温洛堂魏老板家那貌美如花的‘爱妾’,是个河东狮,看谁还敢有下次。”
“你还得意!一个还未出嫁的姑娘,平白被人误会成妒妇,把自己的名声当成儿戏么?”魏还不禁皱眉。
渺渺不紧不慢道:“这世上的人呀,哪个不是有多张面孔的?”又看了一眼乔羽,轻声道:“只最要紧之人知道自己是甚样就好,旁人何必在乎?”
“你嘟囔甚么?”魏还没听清她后面的话。
“我说,你与我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了!”渺渺柳眉一挑,难得大声说句话。
“这小妮子不开口则已,一张嘴厉害得紧,我瞧你是说不过她的。”乔羽笑着对魏还道,好像乐在其中。
魏还不再去理她,向乔羽解释道:“不是应酬,是昨晚饮酒解乏,一不小心……”
“是遇到了甚么麻烦?”
“先前有船货物在漕河上被扣下了,着实折腾了几日。”
“嗯,有甚么需我出力之处,随时可和我商量。”又道,“魏老夫人的事,我在路上已听说了,可惜未能少尽故情。如今她人已经故去,你……你也不用太为难自己了。”
魏还心中一顿,只答了个“好”,又道:“我今日来是有几件要事。待核查的账目已经备好了,若你明日有时间,我会着人送来。还有……”
乔羽打断他道:“今日乏了,明早我去温洛堂,具体之事就一并到时再说罢。”
魏还应了。他哪里不知,乔羽这么说,其实是在体恤自己。只见乔羽将扇子一合,妙目含笑道:“除此外,你还有别的事要说么?”
魏还不解他此话用意,一时茫然。
乔羽见状淡淡笑道:“好,那就明日见罢。我去吩咐轿夫送你回去。”说着起身下了轿。
渺渺将窗上的帘子掀起,向乔羽挥手道别。起轿后,魏还忽然问她:“渺渺,你到底是来做甚么的?”
渺渺转过脸来道:“中午前后,乔大掌柜着人往家送了许多东西来,都是从苏州带来的茶叶和礼物,我想当面向乔大掌柜致谢。”
“你就为这个特意跑一趟?”
“有甚么关系?我许久不见乔大掌柜,也想他了。”渺渺说罢打了个呵欠,往角落一靠,合眼养起了神。
酉牌时分,日色西沉。蝉鸣声一止,空气中的暑热也跟着消退了。魏家院中一树盛开的石榴花渐渐融入到了黑蓝的夜色中,渺渺随手采下一朵来,玩笑似地插在了魏还的鬓边,然后对着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端详了片刻,忽道:
“我的哥哥,容貌比这花儿好看,学识和能耐不凡,也只有乔大掌柜那般人品才貌,才能与你相配。”
魏还笑道:“这玩笑可只能在我跟前说说……”话未说完,忽然回想起渺渺日间来桂叶堂致谢之事。往常都是托自己代为转达,何故今日特地亲自前去?若非是她一时兴念,那方才的话……难道也不是玩笑?他顿感隐隐不妥,当即小心地问道:“渺渺,你今日……是不是还和乔大掌柜说了甚么?”
渺渺道:“也没甚么,我只是送了帖子给乔大掌柜,邀她三日后来家中赴宴。况且,乔大掌柜当场就答应啦。”
“你这又搞的是哪出戏?”
“你在我面前还要装傻?”渺渺说着将他拉进屋中,小心闭了房门,才道出后半句,“自然是为你终身大事。”
魏还何尝不是对她这心思早有察觉,当即道:“乔大掌柜是温洛堂的股东,生意上常得往来,你可不要瞎搅,叫我往后不好与她相处。”
“生意场上不好相处,就做夫妻相处呗。”
“别闹啦,这可开不得玩笑。”魏还正色道。
渺渺立刻也敛了笑道:“怎的是我闹?我且问你,这么多年来,你对她当真没有别的?你须老实答我。”
魏还沉默许久,方道:“渺渺,我一直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今日你既问了,我便和你坦白。乔大掌柜对我们恩情深重,我对她十分敬爱。若她有意于我,我自然是,自然是无有不愿的。只是……”
“这么说你愿意咯?”渺渺嘴角忍不住上扬,“我一直道你此生都打算乔痴扮傻,无意娶妻了呢。如今魏老夫人故去,温洛堂也步上正轨,魏家就算对你有天大的恩情,也该报答完了。你说是不是,阿江?”
“魏家之事暂且先放在一边,”魏还道,“只是乔大掌柜怎会对我有意?若不是我与她相识在早先,以为二人悬殊地位,她怕是连多看我一眼都不会罢?”
“你怎知她无情?我今日送帖子时,可只字未提说亲之事,但乔大掌柜人情洞达,大约已猜出我的用意。她若无意,就不会在轿子那般试探你啦。阿江,她当年不远千里将你护送回临清,这九年间又怎样对你,心意还不够明显么?非是如此,何以她如此身份品貌,一直不成婚?难说不是在等你!”
“当年她出手相救,纯粹是出于恻隐之心。”魏还悠悠叹了口气道,“若乔大掌柜所做的一切只是对朋友的义气,没有私情,我们唐突示意,不仅糟蹋了她一片赤诚,甚至还要令她难堪,尴尬,这岂不是为好成歉了么?就算你有九成把握,可若就是那一成,损了这份情谊,到时我可要悔之不及呐。”
渺渺往前探了探身道:“你是不是嫌她年纪比你大呀?”
魏还忙道:“她那样完美的人,我只怕自己配她不上,哪会有半分嫌弃?”
“嗯,乔大掌柜虽年长于你,可从容貌上也看不出来。我前日去南城求人卜了一课,卦象中说你那命定之人,年龄要比你大上几岁,却不就是乔大掌柜?还有,你和她双亲皆已不在,她唯一的长姐又是方外之人,婚事都可自专,倒也省去好些麻烦。这红娘我是非当不可啦。”
“此事又不急在一时,我看还是……”
不等他说完,渺渺已在他那条不能抬起的手臂上狠狠打了一下道:“还是甚么?你今年就二十三了,还要这样到何时?乔大掌柜再有本事,毕竟是个女子,难不成你非要她来开这个口么?我决定啦,到时你若不提,我就替你来提。”说罢不由分说推门而去,留下心情复杂的魏还,独坐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