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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后三日大火星祭之传统,源于正德十四年己卯,席卷山东、河北、直隶三省的一场熯天炽地的大火。大火足足烧了整月,人力无以遏制,所过之处寸草不留。过后自熄,正当大火星西落隐没之日。
却说那大火星,位于东方青龙七宿之第五宿心宿,火红光亮可比荧惑。春天时自东方夜空升起,入夏悬于南中天,之后逐渐向西退落,《诗》中云“七月流火”,便是夏历七月,大火星开始偏西向下之意。
重阳节前后,大火星完全隐没不见,气候由此转凉,万物伏藏休眠。民间笃信己卯大火系火神震怒降下天罚,而大火恰在大火星隐没之时熄灭,令人们相信是火神感应万物伏藏而离去,怒火随之平息。大火星祭,既是为火神送行而举办的盛大典礼,也是丧生大火的千万亡魂的追荐仪式。
中原祭祀大火星的传统自古由来已久。《左传》有载:“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阏伯为帝喾之子,帝尧封其为火正,掌管大火星的祭祀,被后世尊为火神、己卯大火之后于各地兴建的火神庙中所供奉便是阏伯。
说到大火星祭,沧州大霜海作为无可替代的主祭场,保有最正统亦最宏壮的祭祀仪式。只因仪式中的诸多环节,只在大霜海中才能实现,故而各地不得不在程式上作出变通。例如在苏州等地,即是用檀香替代了皇室的紫菌香,以放天灯仿照大霜海的火尾舞等。虽然仪式上留有缺憾,但苏州城繁华富庶,人口稠密,单就此地于正日举办的迎神赛会,排场之豪华却又胜过沧州城十倍了。
申酉时刻,雨水淅淅沥沥,云海间已透出明澈的金蓝色。大火星祭前日,城中各家祭灶,于门前供设香烛,那檀香气经大雨一冲,甜腻已减淡了大半,只剩下清贵冷寂的气息,弥漫于巷陌通衢,为古城平添神秘和庄严。
江离和道平在渡僧桥附近找了处邻河的酒楼,特意要了楼上的阁子,窗户面西,正对虎丘方向。这时酒保已将精致素菜和点心铺满了一桌,二人一边吃饭,一边等待着观赏夜间放天灯的盛况。
“姜居士,我看你一路过来,总是紧绷绷的,是在担心甚么么?”道平说着夹了块素烧鹅放到嘴里。
“你既不做道人装扮,就别叫我居士了。”江离自然不肯向她透露自己在提防甘露教,于是盛了一小碗杏酪送到她面前,收敛起严肃,对她微微一笑道:“我不替你警醒着些,怕是有人见到了你这样的小姑娘入夜不归,游玩吃酒,过来纠缠于你!”
“啊——”道平把声音拖得老长,指着自己鼻子道,“你怕我啊?”说完紧嚼几下把素鹅吞入肚里,抛了碗箸,蹦跳到屏风前。那屏风上嵌了张面尺八寸的着衣镜,她进来时已相照过,可毕竟是妙龄姑娘,爱美天性,这会儿听到了江离的称赞,她便忍不住又去瞧了一遍。
她在镜前晃了两晃,显有几分得色,口中嘿嘿笑道:“你替我担心?不必,大可不必!”
“怎就不必了?”
“姜……阿离哥哥,只有你们尽夸我好,可不知其他人都嫌我晦气,躲着我还来不及呢。”
道平这话倒是不假。下山来到镇子上时,江离就已察觉出人们对她不甚友善:那些偷瞟她的路人眼中除了好奇,总掺杂着鄙夷,即便是当着自己和何忧的面,同她说话的小贩、脚夫也毫不掩饰对她的轻视,似乎这种态度已成为一种公开的默契。
只听道平道:“我现在大了,他们心里虽还有偏见,但多少收敛些,不会像原来那样打骂我了,可还是不屑与我打交道的。”
江离疑惑道:“只因为你的血统?”临清有不少海外商贾,人们或好奇或畏怯,但从未有过加之于道平身上的这种公然歧视。
“你们在北边,所以感受不深,这其中的原因嘛,还要追溯到几十年前。那时朝廷一度禁绝出海贸易,滨海的百姓中,有很多是赖海市为业的,朝廷封锁了商路,就等于断绝了他们的生路。这些人倾家荡产,被迫成了海寇,在海上结伙走私,回到岸上便四处剽掠,江南百姓受了他们不少祸害,所以憎恶。”
“我也多少有些耳闻,可你说的这些海寇,他们都非异族血统啊。”
“海禁之前,与滨海百姓贸易最多的,一是东海倭人,一是欧罗巴的弗郎机人。虽说这些番商和海寇有所勾结,但为恶其实不重。可恨的是那些海寇,他们知道朝廷对番商感到棘手,便假扮成倭寇或夷寇去作恶,百姓不明所以,所以见到倭人和南番人的脸孔,也是一般的咬牙切齿。”
“原来如此,那看你样貌,你是?”
“我的南番样貌是外公给的,”道平指了下自己的眼睛,“他是住在双屿上的弗郎机人。”
“双屿是哪?”
“说到双屿,那是一座与外婆住的浦下村隔海相望的海岛,小时候外婆常给我讲岛上的故事,是个好地方呢!”
道平回想起外婆故事里那个梦幻之地,天然良港中密布着跨洋而来的三桅,五桅,六桅大船,连绵的船帆能将太阳遮住。她最爱听外婆说那大船上运来的稀奇货物,犀牛角,大象牙,海鲛皮,琉璃水精盘盏,沉束檀乳四香,彩色的羊毛,轻盈的羽纱。入了夜,港口归于沉静,大小船中的灯火和岬角上灯塔的光,好像天上的星河洒落下来。外婆还会讲起岛上的居民,他们肤色各异,服饰稀奇,语言互不相通。他们管衙门叫市政厅,庙宇叫做教堂。道平隐约记得那些名字,高丽人、琉球人、暹罗人、婆罗洲人,最大多数是弗郎机人,他们高鼻深目,有着浅碧色的眼睛。
道平的脸上浮起笑意:“外婆总对我说:‘你的眼睛和你外公一般漂亮。’”
江离问道:“你外公是弗朗机人,外婆却是汉人?”
道平点了下头:“外公是弗郞机商船上的通译,就住在那双屿之上。后来外婆背弃了族人,随外公私逃上岛。可没想到的是,不久后朝廷厉行海禁,边民与弗郞机人渐渐仇视,她在岛上的境地越来越糟。又后来朝廷统兵捣毁了双屿,外公随船队逃走,抛下了怀着娘亲的外婆。外婆被当做了通番的海寇,为官兵所俘。”
江离替这苦命母女一声叹息,问道:“她后来是怎么活下来的?”
“外婆虽侥幸洗脱了罪名,却被族人所不容,驱赶外乡,后被一个牙人捡到,卖至苏州府一户人家做养娘。我娘在人家出生,继承了南番血统,那家公子轻浮荒淫,便把娘收到房里做婢子,娘十三岁便生下了我,产后虚弱而亡。外婆惧怕正室加害,便在我满月时带我逃了出来,在太湖边赁了间草房住下,与我相依为命。外婆病死时我才五岁,日日上街讨食,又被人追打欺侮,幸得师父将我收留,才有今日的道平。”
道平边讲边吃,一段过往说完,碗中的杏酪已被吃干净了。她嗓音尖亮,听不出 一点感怀悲伤,好像在说别人的往事一样。“我没见过娘,这些我都是外婆讲的。她说当年外公离开有不得已处,自己半生困苦,却从未怨他。她也不许我为自己的样貌而自轻。”
江离感慨道:“但求人与我同,岂愿我与人异。可笑世间以皮相论人,却不去体会这简单的人心情感。”
“阿离哥哥,你这句说得真好。”道平冲江离甜甜一笑,拿起个带松子胡桃仁的酥皮烧饼把碗壁上的杏酪刮了刮,“啊呜”咬下一大口,称心快意道,“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随他们去罢!”
江离道:“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出自利玛窦之口,他也是个欧罗巴人。”
道平两口吞下烧饼,拍掉了手上沾的芝麻:“其实那些欺我、厌我之人,哪个就真和番商有仇了?说白了,就是把他们日子里的苦闷,借着个由头发作到我这孤儿身上,靠这个让自己心里舒坦。”
江离同意道:“确实,不是所有的憎恶都有理由。”
“对这种人呀,你只需强过他们,他们便不敢饶舌。”
江离看她嘴角还粘着糖渣,打趣她道:“这么说,你现在很强咯?”
“嗯……还不算,”道平舔舔嘴唇,抬起下巴道,“师父教诲,‘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我早已不屑去理会那些人啦。我自会变得更强,却不是因为他们。”
江离用赞许地目光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能洒脱旷达地看待世事之人,通常是被幸福和满足包围着的,因而心中满是阳光。他不无欣慰地感叹道:“一看你这小姑娘,就是在师父和长老的宠爱下长大的啊。”
道平想了想,一勾嘴角道:“错啦!”
“嗯?哪错了?”
“你少说了几个字,” 她咯咯笑起来,腮边的几点小雀斑都显得如此可爱, “我是在万~千~宠爱下长大的才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