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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上岛第八年起开始依那古方调理,到十九岁时,病情已基本被抑制,极少再发作了。”何忧道,“但从前伤损的元气无可逆转,即便得延寿命,这副身躯也只是枯枝败叶,凋残无用了。我只求在治镜阁中静静度过余生,不愿再做他想。”
“可你现在不是离……”
窗外猝然爆出震天动地的喝彩声,犹如在汪洋之中响起春雷,压过了江离的未尽的话音。
二人没有防备,同时被这声响引得同时扭过头去,才见一支长长的队列正沿着悬光堂对面的要道浩浩荡荡而来,一眼望不到尾。只看那罗绣长幡,金玲摇动,金红锦旗,霞光闪闪,大锣大钹响声喧天。队中各人不停朝天抛洒着花瓣彩纸,沿途望去一片花天锦地,如火如荼。原来是大火星祭的重头戏,迎神赛会开始了。
适才爆发的那一阵欢腾,乃是人们见到队首一座抬阁时发出的赞叹。那彩阁长宽足有寻常数倍,上下共有三层,用罗绮珠翠装饰得富丽堂皇,由十六人抬着,跟在前导队伍后头一个亮相。彩阁之上,诸天星君纸像制作得备极巧丽,惟妙惟肖,当中几个九、十岁的小童唱念有声,正向夹道相迎的人群演述着传奇故事。
就见正中衣饰隆重的两小童,起初举止亲密无间,可随着演说的进行,他们渐起纷争,最终以两人背对立于抬阁两端结束。
这演的是火神阏伯与参神实沈的传说。二人同为帝喾之子,却闹至刀兵相向。帝喾无奈,只好迁阏伯于商丘主管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管参星,让二人永不相见,就如商星升时参星落,绝不同时出现在天边一样。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和商。”何忧见状轻轻道。
江离立刻从那一片繁闹中收回了目光,倾注在何忧苍白的侧脸上,忽然想起曾听何忧提过,他的兄长协助父亲料理家业,在家中应该颇受倚重。处置悬光堂盗刻之事时,他也透露过与兄长保有书信往来,兄弟之间大概并非隔若参商。
游龙般的队伍浅浅地印在何忧的眸中,只听他道:“家兄何忌与我不同,他身体强健,自幼聪敏出众。我上岛前,他已离家追随名师课读,之后弱冠登科,除授临省有司为官。如今回想起来,那年他回乡省亲,恰是我入治镜阁将近八载之时。”
江离稍觉奇怪,这位叫何忌的兄长听来仕途一片光明,却因何后来转而从了商?这事不知与何忧有否有关?只是他无意打断,便一言未发,听何忧继续说了下去。
“我先祖世居闽北,本不姓封,是我的曾曾祖父被族中过继与封家,徙至建宁,从此改作封姓。到我这代时,与原亲族的联系已基本断绝。
“那年何忌衣锦还乡,父亲一时兴起,提起原亲族来,便着人前去寻访。未想传回消息说,亲族竟于九年前遭了一场变故,父子两代皆死,仅存下一孙儿,无人管教。那孙儿将家业折卖败光后,落得衣食无措,只得搬出家中世代藏书当街叫卖,要价贱同废纸。何忌听说此事后,以十倍之价将书买了下来,又对那孙儿好生规劝。购得的书籍送至治镜阁,由我遴选后,收入了阁中。”
江离略加安心,单从对疏远亲族尚能疏财相助这件事来看,何忌大约非是那刻薄自己亲兄弟之人。
“这批被送来的书籍破旧杂乱不堪,许多陈年契约和经营杂册也夹在里面,需要一一分拣。其中有本早年间的账册显得格外分怪异。那本旧账册封面平平无奇,所记为嘉靖元年某地某庄的收支,若只是粗略翻过,很难发觉甚么特别。只因我恰在研读阁中的算学书籍,顺手拿它演练心算,才看出蹊跷。
“那册中每隔十页,就会有几行在数目上出现明显错误。若说是疏忽所致,不应有这样的规律,况且誊写上也看不出潦草迹象,倒很像是故意所为。合册再看纸张装订,整箱中独此本最为讲究。恁样煞有介事做本糊涂账出来,大概只有一种解释可说得通了。”
“那些数目,难道是密码?”江离道。
“真被你猜着了,那正是用数字编排的密码。”
“加密的是何内容?你可解读出来了?”
“起初我用尽了知晓的所有筹算之术,都未能参透其中玄机,于是便作罢了。直至半年多后,当我例行更新书目索引之时,见到新册名录中有本名为《戚参军八音字义便览》的书,才忽然有了头绪。”
“书名中的戚参军,可是大都督戚继光?”
“没错,这本《便览》是戚将军镇守福建时编撰了一本韵书,为作学习福州方言之用。”
“韵书?韵书又怎生能与解码联系在一处?”
“行军作战时,为防讯息落入敌手时泄露机要,必要对其加密后再行传递。听闻戚将军军中使用过一种基于反切的独创加密法,大致来讲,就是将每个字以三个分别代表其声、韵和音的数字加密,数字则与韵书中声母、韵母和八音口诀中的顺序对应。”
“嗯……戚将军真乃当今天下奇才,以数字加密文字,以韵书作密码本,此法也很高明。可与你手中那账册配套的密码本,你又要去哪找呢?”
“这就简单了,因为那密码本,其实早已被收在阁中了。”
“哦?”江离脑子转得也快,“这么说的话,是在同账册一道送来的那批书籍之中了?”
何忧点头道:“当中有本名为《世员外音韵参阅》的闽北方言韵书。世姓是我闽北原亲族的姓氏,此书着者恰是在那场我提到的变故中丧生的一位长辈。
“姓世啊,这姓氏倒是罕见。”
“原亲族先祖来自西洋岛国,唐初为避乱随商队来到中国,又经百年随风入俗,脱去了异族面貌,这姓氏便是残留的部分印记。”何忧继续道,“这本《参阅》纳入阁中后,我本未曾留意,只因念其着者亡故不幸,曾略略翻过,留有印象。所以看到戚将军的《便览》时,我便立刻想起了它。取来看时,那书中果和《便览》相似,有按照闽北方言编成的一套声韵口诀:
窗边月照琴,
清溪宁桃林,
暮收波底影,
星散涌泉音。
时年穠,梅儿黄,
犁田园,种茄麻,
吴舍正剥鱼脐,
油茅厝园桐发,
放茶峨阳蟠蛇,
人贩柴南桥过。
“我遂将账册中有异的数目,逐一用不同的排序与这口诀相试,耗费半月之久,终于解开了被加密的内容。”
“内容是甚么?”
“那账册屡经风波,多处破损缺页,破解出的字句大多不完整,于理解其含义有很大阻碍,我只大致猜出记叙的是我曾曾祖父那代,族中的一件往事。”
“嗯……”江离沉吟不语,这段被特意被加密记录下来的往事,恐怕牵扯着何忧不便透露的家族秘辛。
只听何忧接着讲道:“不仅如此,这段文字无首无尾,由此我猜测,记录密码的账册应不止这一本,其余各本既不在何忌所购书籍之中,下落已难再寻。即是说,我解开的仅只是整件往事中,一个破碎的片段。
“要意似乎是有关于族中一件器物的安置。这件被称作‘世氏宝器’之物,文中说它‘于嘉靖七年移入建宁封氏菩提庄治镜阁’。此外还有一些内容,大约是在交代安置原因,可惜一来字句支离,二则缺少前文,语焉不详,难供参考。”
“世氏将家族宝物藏于封家,单只这点便很令人疑惑。况且封世两族早已疏远,世氏难道从未提出过将宝物收回么?这不太合常理。”
“我的曾曾祖父是家中幺子,很受长兄疼爱,即使后来过继封家,与本家往来渐少,与兄弟间的情谊依旧很深。其后他长兄继任世氏族长,将宝物移入治镜阁中便在那时。
“据我推测,或许是世氏内部的某些缘由,族长才决定将宝物托付给了自己这位远离家族的亲兄弟。至于为何世氏不收回宝物,也不难解释,比如受到了族规的约束,又或许后来的世氏族人根本不知宝物具体所在。”
“那应该是后者了。”江离道,“否则那个荡尽家财的世家少子早该来寻它才对。看来这宝物的存在,如今只有封家知晓。”
“父亲是否知晓我不清楚,若非碰巧解开这段密码前,我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江离意外道:“你那时在治镜阁已有八载,对它了如指掌,有宝物藏在阁中,你竟会不知?”
“我自忖熟知治镜阁的每处角落,可之前从未见有似宝器之物藏于阁中。”
“这么说,你不知那宝物是甚么了?”
何忧摇了摇头:“看到解密出来的文字时,我当真一头雾水。”
“破解的密文记叙中可有提示?”
“关于宝物的藏处么?没有。”
“莫非阁中有复壁暗层?”
“我也这样怀疑过,但多番找寻未果。”
“那会不会是宝物已被人取走,不在阁中了?”
“不曾被人取走,它一直好好的在那里,”何忧将手伸向蹲在窗边的四耳脑后,那猫儿立刻回过头用脸颊蹭起他的手指,接着跳进了他的怀中。
“你怎知……嗨!原来你已经找到那宝物啦!在哪里?”
何忧垂目颔首,用拇指和食指轻缓地揉捏着四耳那对大且厚实耳朵答道:
“水下,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