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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进来个船工,约莫是怜女孩孤小,又被冷落,故来陪她说话。女孩问他道:“老伯,我们还要走多久?”船工道:“前面就是苦兀岛,从那再往东北,也许十来多天,也许三五个月,全得看老天爷了。”女孩反应平淡,只“嗯”了一声。船工瞄了一眼那棺椁,问道:“孩子,听说你是带亲人返乡?”女孩道:“是,但我没去过那里。老伯你去过么?”船工来了精神:“嘿,那螭龙屿哪是轻易去得的?”女孩道:“我爹爹就曾住在屿上,怎去不得?”船工道:“若屿中有熟人接引,当然没事,要是自己瞎闯,就是有去无回。”女孩问道:“怎么个有去无回?”船工拍腿道:“你是真不知呀!螭龙屿非单指一屿,那一片海域上的岛屿大大小小有上百个不止,里外聚了几层,居中两座大岛东西为邻,一名‘月升’,一名‘月落’,我在这鲸海上走了半辈子,从没听谁登上过那双岛,也没见过一个从双岛上出来的人。那上百个大小屿星散在双岛周围,海路狭窄复杂,其间礁多浪急,寻常海船到了附近,都避之不及。实话和你说,咱们担着风险跑这趟船,就为能看一眼住在那双岛上的高人神仙,是怎般模样!”女孩道:“原是为这,我还道那里有螭龙出没呢。”船工笑道:“那倒没有。只因那些除了双岛之外的大小岛屿,海涨即没,潮落复现,一日之中,总随潮水涨落在海面沉浮,自远处看去,神似一条时隐时现巨龙,双岛即为龙首,余下百屿是为龙身,螭龙屿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女孩听了,并无半点兴奋的样子,反而越加消沉道:“我爹爹来自屿上,可老伯说的这些,我居然都不知道。”船工问道:“你还有亲人住在屿上么?是甚么样的?”女孩道:“还有一位,我两岁时见过,现在全不记得了。”船工奇道:“我听雇这船的是你娘亲,她没和你讲过么?”女孩摇了下头,欲言却止,又摇了下头。
海浪拍击船舷,卷起层层雪浪,孤鸟离开了海舟,向北飞去。它双翅上下一振,便飞过了树叶一样的苦兀岛,再一振,船工口中的巨龙已在眼前。
那被百屿如众星拱月般环绕其中的东西双岛,不知孰为月升,孰为月落,但东岛上岗岭绵延,中部拔起一座高峰,俯瞰整片海域。西首那岛略小,西低东高,东侧的岸线蜿蜒曲折,有二岬突入海中,俱长俞十里,隐约可见岬角上各建有一白屋,遥遥相忘。白屋前悬崖壁立,直插入海,下方惊涛排石,海流湍激,气势慑人。
此刻有支小小的,蚂蚁似的队伍正行进向其中一个岬角行进,从天上看去五彩斑斓。为首的是四个服饰特异的男女,每人皆编发,上身皮毛大袄,下穿布裤,宽大的裤腿被笼在革靴中。海舟上几个孩子紧随在后,步伐拘谨,面带兴奋,队尾四人抬着棺椁,女孩则垂着头,小心地伴在棺侧前进。
他们在百屿外围换乘了小舟,送行的海舟则被迫返航,令船工们一睹双岛真容的心愿落了空。前来接引的人驾起六条柳叶一样,仅能载下两人纤巧的小舟,分别进入了岛屿密布的海域。
他们操船技艺匪夷所思,凶猛如野兽的风浪湍流在她们的舵下像被套上了锁链,成了驯服的宝马良驹,平稳地托着弱不禁风的小舟在迷宫似的海峡间飞速前行。这里海面的起落幅度极大,那百屿随之不停改换着模样,海路时刻都在变幻。孩子们未见过这般惊险奇异的景象,紧紧抓住了船舷,小舟避过了不计其数的暗礁,转过几百个急弯后,安稳地泊入在一处隐蔽的天然岩湾中。
队伍爬上了岬角,靠近再看,那在尽头的白屋乃是由乳白色的巨岩建成,外形既似殿宇又似楼阁,十分高大宏伟。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巨岩表面犹如铺了一层盐粒,闪耀着细密且多彩的光辉,虽无人工装饰,却也别具一番气象。来人停妥棺材,领着客人走进白屋。
一个皮肤黧黑的中年妇人端坐上首,她同诸人发式无异,只是鬓角已添白发,上身是同样的皮毛大袄,下身改成了深青色锦裙。她的眉毛和瞳色都呈偏浅的褐色,鹰钩鼻的鼻翼小巧,嘴唇饱满,容貌有种锋利的美感。在她身旁的石案上,摆着一把形制古朴的琴。
孩子们依次上前行礼,恭敬地唤那妇人作“崖主”,被尊为崖主的妇人一一颔首作为回应。最后轮到女孩,她上前对妇人深深一揖,报上名姓。妇人听到后起身走到她的跟前,屈一膝蹲下平视着她,目光深邃。她的声音威严又温煦:
“零露,你长大了。”
月升月沉,潮起潮落,岁月化作螭龙屿的起起伏伏,在鲸海上安静地流逝。又到春回气动,冰消雪融之时,自月落岛无死生崖清泉中涌出的清溪随万物一道复苏,从山上蜿蜒而下,水声与鸟语交织出悦耳的和鸣。山下溪水两岸桃花盛开,花雨缤纷,花瓣在溪面积了厚厚一层,宛如一张粉嫩柔软的桃花绒毯。
女孩盘膝坐在桃溪边。她面带风尘,衣衫朴陋,身形越发瘦削,不过筋骨反更硬朗,肌肉也变得结实。原本白皙的面孔被海风吹得甚是粗糙,在暖阳的光中透出淡淡的红褐。她低垂着眼睫,正陷入凝思,神色平静,残留着少许忧郁的痕迹。因为专注,直到妇人走到跟前,她才发觉。“崖主。”她唤了一句,急忙就要起身。
妇人轻轻按下她的肩膀,坐到她的身边,耳上挂的银环轻撞,叮叮咚咚,身上带着海水和苔藓的气息。“零露,”她道,“你来此处有多久了?”女孩答道:“快两年了。”妇人沉吟道:“两年了啊。”又问:“你自觉修行进展得如何?”女孩稍显犹豫道:“孩儿虚度了光阴,至今一无所成。”妇人笑道:“那便说说,你是怎么虚度的?”
女孩道:“记得登屿之初,师兄师姐们纷纷去请教崖主何日起始,从谁修行,崖主说令自行安排,各自行动。大伙儿听了茫然,不知该怎么着手,定要讨个示下,崖主于是答说,那便从倾听万籁入手罢。”妇人道:“嗯,你没照我说的去做么?”女孩有些羞涩道:“我尽力做了,只是见识有限,不知是不是正途。”妇人略一颔首,要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懂甚么是万籁,但猜想崖主之意,大约应是教我们多去感受,所以决定先花些时间,去螭龙屿各处探寻一遍。可在这屿中,小舟是唯一的交通,欲行无阻碍,首要得掌握基本的操舟之术。单单只是勉强学会独自驾舟,我就用去大半年之久,时间就这么浪费掉了。”女孩不无遗憾道。
妇人却道:“你学会了操舟,很了不起。”女孩又道:“月升岛上的朝彻台,常有仙乐妙音,缥缈悠扬,只听上一会儿,就会感到如痴如醉,心中充满幸福。有几位师兄说,那即是崖主所指的万籁。”妇人不置可否道:“那你怎么不同他们留下聆听舞乐,却去费尽周折,四处奔波?”女孩道:“我只是觉得,做人都有悲欢离合,总是快乐少,苦楚多,万籁囊括天地,怎会是单一美好的曲韵?那仙乐定是不完整的。”
妇人点头道:“所以你如期出发了,之后怎么样了?”女孩道:“我踏遍了百屿之地,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学会倾听么?”“我穷尽各种方式,辨析万物的声响,也不断地思索其中的意义,可惜一无所获,我听到的,仍是我从前就能听到的。”妇人欣赏着女孩漂亮的肤色问道:“当真一无所获?”
女孩顿了顿,才道:“我的身体因跋涉山川而变得强健,精力因搏击海浪而变得充盈,胸怀因久在旷绝之处而变得广阔,心境因风雨霜露洗涤而变得安宁,有数次我差点丢掉性命,那时我想我看到生死的界限,如果这些也可算作收获的话。可崖主指的万籁是甚么,我始终没有答案。崖主,归期将至,我自觉没能完成自己的修行,有愧此行。”妇人答道:“五日后屿中设宴为你们饯行,届时我自有评判。”女孩有些落寞地应道:“是。”
妇人见她情绪骤然低落,便问:“你是在为评判结果担忧,还是另有心事?”女孩忙低头道:“都不是,我没甚么。”妇人看出她是在遮掩,又道:“零露,我与你爹爹份上是主仆,实则情同母子,即便他去了远方,我对他的牵挂从无一日停息,就如北极星永恒不移。你是他的孩子,即是我的孙儿,你若遇到了难处,无论何时都可来告诉我,不需有顾虑。”“婆婆,”女孩轻声唤道,“婆婆,我已长大,不是小孩了,我没事。”
“那带上这个罢。”妇人怜爱地看着她,将一个精巧别致的海螺拿到她眼前道,“它会替我保佑着你。”女孩把它捧在掌里观看,螺口宝石的光芒在她脸上印出五彩的亮点,她道:“谢谢婆婆。”妇人微笑道:“是我要谢你,把我的阿梨,送回了家。”
(阿离?原来那死去的人,就是阿离。)